第五章
梅尔维尔与惠特曼
(Melville and Whitman)

 

赫尔曼·梅尔维尔 (Herman Melville, 1819-91)

生於纽约。父亲经营进口生意ˇ起初业务兴隆ˇ後破产ˇ卒於一八三二年ˇ遗下妻子儿女(後移居纽约州奥尔巴尼)。在亲戚的援助下ˇ勉强维生。梅尔维尔曾在银行工作ˇ也教过书。一八四一年搭捕鲸船阿库什尼特号去南太平洋以前。曾以船上侍者身分去过一次利物浦。一八四二年他在马克萨斯岛弃船潜逃ˇ碰到吃人的野人ˇ後来搭澳洲捕鲸船离开群岛。其後他又到塔希提岛和檀ˇ山闯过一阵子江湖ˇ於一八四四年乘美国号快速带帆战舰返美。开始根据航海经历从事写作∶《泰皮》(Typee, 1846)ˇ《欧穆》(Omoo, 1847ˇ他於是年结婚)ˇ两书均受欢迎ˇ《玛地》(Mardi, 1849)、《雷得本》(Redburn, 1849)ˇ《白外衣》(White-Jacket, 1850ˇˇ《白鲸》(Moby Dick, 1851)ˇ《皮埃尔》(Pierre, 1852)。其中《玛地》使人感到迷惑ˇ《白鲸》不受欢迎ˇ《皮埃尔》彻底失败。其後逐渐放弃写作生涯ˇ但也完成若干短篇ˇ其中六篇收集在《广场故事》里(Piazza Tales, 1856)ˇ和另外两部小说ˇ《伊斯雷尔·波特》(Israel Potter, 1855)和《骗子的化装表演》(The Confidence-Man, 1857)。他随後转而写诗ˇ其中大部分包括长诗《克拉瑞尔》 (Clarel, 1876)在内ˇ系由私人出版。一八六六至一八八五年在纽约任海关检查员ˇ终於退休ˇ静度馀年ˇ临终前数月写成《毕利·伯德》(Billy Budd)ˇ直到一九二四年才出版。

 

华尔特·惠持曼(Walt Whitman, 1819-92)

生於纽约长岛ˇ是荷兰人和美国北方人的混合血统ˇ父亲是木匠。一八二三年ˇ从曼哈顿越过东河迁居日趋繁荣的布鲁克林镇。一八三○年辍学去做印刷学徒ˇ一八三八年到三九年在长岛教书ˇ一八四ˇ年到四五年做新闻记者∶一八四六年到四七年任《布鲁克林鹰报》编辑在政见上与民主党发生争执ˇ被人认为是一个懒惰的编辑ˇ结果去职。一八四八年小游新奥尔良。一八五一年到五四年在布鲁克林当木匠ˇ用笔记本随手记录诗篇ˇ这些诗十一八五五年结集出版ˇ题名《草叶集》(Leaves of Grass)。这些诗篇受到爱默生和另外几个人的赞扬ˇ也受到一些评论家的诋毁ˇ但一般来说ˇ不大受人注意《草叶集》一八五六年再版ˇ一八六○年三版。一八六三到六五年在华盛顿任公务员及医院看护ˇ照顾内战伤兵。一八六五年出版《桴鼓集》(Drum Taps)。《草叶集》在一八六七年、一八七一年、一八七二年、一八七六年、一八八一年、一八八九年、一八九二年连续再版。惠特曼继续在华府供职ˇ直到一八七三年中风ˇ半身瘫痪ˇ终生未愈。一八七一年出版散文《民主远景》(Democratic Vistas)。一八七九年到美国西部和中西部旅行。一八八二年出版自传式笔记《典型的日子》(Specimen Days and Collect)。晚年有弟子环侍左右ˇ在文人之间甚为知名ˇ但仍未为一般人所知。一八八八年出版诗歌散文集《十一月的枝桠》(November Boughs)。死於新泽西州的坎登。终身未娶。

 

第五章
梅尔维尔与惠特曼
(Melville and Whitman)


赫尔曼·梅尔维尔
(Herman Melville)

爱默生和霍桑虽然都到过欧洲ˇ但他们ˇ梭罗一样ˇ都只从身边摭拾文学上的写作素材。新英格兰纵然不免孤陋ˇ毕竟养育了他们ˇ一如其他新英格兰人ˇ他们确实也从本ˇ本土摄取了某种灵气。可是梅尔维尔多年在海上漂泊ˇ这就使他远离了纽约和奥尔巴尼那个熟悉的世界。把海洋当做猎取比喻的丰富源泉ˇ当时不只梅尔维尔一人。和他同时代的福楼拜尔(Flaubert)就曾在一八四六年说道ˇ"人世间有三大杰作∶海洋ˇ《哈姆雷特》和莫札特的歌剧《吉欧梵尼先生》"。要是霍桑当年接受邀请ˇ前往南太平洋作一次航海旅行ˇ在写作上说不定会对他大有裨益。无论如何ˇ梅尔维尔和上述诸人不同。他真的航过海ˇ因此他能够用亲身经历支援他离奇的ˇˇ。如果说海洋是种ˇ徵ˇ同时它也是一条谋生之道。实在说ˇ在梅尔维尔早期几部作品里ˇ他注意的是写实ˇ但是富有浪漫色彩的写实。《泰皮》给读者描写了一个新鲜而富有刺激性的场面ˇ用自传方式叙述ˇ使看厌了旅游随笔和海上奇谈的读者ˇ观感一新。事实上ˇ虽然有一部分材料是梅尔维尔ˇˇ的产品ˇ但他似乎并没有把这本书当做小说看待。他在序文里说ˇ他"急著要把丝毫未加渲染的实际情况叙述出来"。他在那部小说里插印了一幅地图ˇ还加了一些文件式的篇章。(在英国出版时ˇ书名叫做《马克萨斯群岛山谷与土人同住四月见闻录》(Narratives of a Valley of the Marquesas Islands)ˇ或《波利尼西亚人生活一瞥》(A Peep at Polynesian Life)ˇ就凭这个书名ˇ保证不能把它列入小说一类。)它的文体ˇ大体上说ˇ正是一位旅人在抒发其妙笔文思∶

初次来到南太平洋的人ˇ在海上见到那些岛屿ˇ对於它的外貌ˇ一般都会感到惊讶。从那些描写群岛美丽景色的模糊记载里ˇ许多人往往只是ˇ起一幅加了油彩的画∶徐徐高起的平原ˇ有清幽的林荫覆地ˇ有溪流萦带ˇˇ

《泰皮》是一篇用第一人称自述的记载ˇ写的是一个美国青年的冒ˇ。他和同伴托比私自离船出走。二人爬过一座大山ˇ进入山谷ˇ碰到一些吃人的泰皮人。托比逃脱了ˇ他本人被迫与土人同住。使他吃惊和安慰的是ˇ土人待他很好。这个故事的结尾ˇ写他从野人处逃走ˇ野人一路追他追到海里ˇ一条大船上放下小艇把他救了起来。这个简单故事的要点ˇ在於文明社会的邪恶与野蛮人的美德之间的对照。那些野蛮人ˇ具有内在美ˇ全都无忧无虑。那个美国青年还和其中一个发生了纯朴的但非十分生动的爱情。《泰皮》在创作上固然没有什ˇ重要ˇ不过梅尔维尔在後期比较成功的作品中所表ˇ的主题ˇ几乎具体而微地都可以在这篇东西里找到。在这部书里ˇ他叙述的是旅途和航程中的经历ˇ他谴责白人文明(没有什ˇ独创的见解ˇ引用了卢梭的话)和它那一堆道德法规。他暗示那个流浪的年轻人ˇ不论在自己人中间ˇ还是在野蛮人中间ˇ都不可能得到满足。托比虽然是个快乐而外ˇ的人ˇ梅尔维尔依然说他是一个"你在海上有时遇到的漂泊者ˇ从不吐露他的出身ˇ从不提到他的家ˇ似乎受了什ˇ无可逃避的神秘命运的驱使ˇ在世界上到处流浪。"寥寥几笔ˇ勾画了他在《白鲸》中又提到的那种人物巴金顿ˇ惊鸿一瞥ˇ但使人难忘。

《泰皮》以主人公逃亡结束ˇ在《欧穆》里ˇ故事从这里开始。在这里ˇ梅尔维尔安排了一个更加不ˇ的环境ˇ那个年轻的美国人ˇ在置身於一条旧得不能再用的捕鲸船上ˇ船员心存叛乱ˇ船长软弱无能。死了一个人以後ˇ有水手预言ˇ三个星期以後ˇ活在船上的ˇ不会多过四分之一了。这条船ˇ然在劫难逃了。可是紧张局势终於缓和下来ˇ叛变演变成滑稽歌剧的场面ˇ唯一严肃的地方是把塔希提岛奚落了一番。这个岛上的居民身体受到白人疾病的戕害ˇ文化受到善意的传教士的摧残ˇ只有等待绝种的份儿。他们唱著旧日的预言∶

棕搁要成长ˇ
珊瑚要伸张ˇ
可是人啊ˇ却要死亡。

轻松愉快的场面又插了进来。叙述故事的人ˇ在他的奇形怪状的老友长鬼博士陪伴下ˇ在岛上到处漂流ˇ直到他打定主意坐美国捕鲸船离开塔希提ˇ故事也就这样一走了之了。

《欧穆》进一步使读者认识到梅尔维尔是个长於描写愉快而生动的回忆的作家。但是紧跟著出版的《玛地》ˇ却是另一回事。《玛地》开始时平铺直叙ˇ虽然文字比较华丽∶

我们出发了ˇ下桁大横帆和中桅帆均已扬起ˇ挂有珊瑚的锚在船头吊著晃来晃去ˇ三支最高的桅帆给轻风吹动ˇ轻风ˇ猎犬的吠声一路跟著我们。船桅上下的帆均已张开ˇ帆杠ˇ两边伸出ˇ加上许多副帆ˇ使我们看起来ˇ只张开两翼的鹰ˇˇ将帆影撒在海面上ˇ摇摇摆摆地劈开海水。

在这短短一段文章里ˇ他用了两个直喻和一个新创的副词ˇ在这里可以看到後期的梅尔维尔的影子。不过《玛地》的笔调是活泼的。虽然叙述故事的人抱怨这次出海捕鲸ˇ旅程单调乏味ˇ可是在书中他仍然是个精力充沛、无拘无束的青年。他的教育程度高於同夥ˇ可是同他们并不见外。不久以後ˇ故事叙述人塔纪ˇˇ在大半部书里他都叫这个名字ˇˇ决定逃跑ˇ用捕鲸船上一苹小艇来行事ˇ带了一个老水手和他同行。他们ˇ西驶ˇ太平洋中一列岛屿ˇ他们的冒ˇ事迹真够刺激ˇ可是完全合情合理。

跟著形势变了。塔纪在海平ˇ上看到陆地的时候ˇ也看到一条当地土人使用的小船ˇ船上有几个年轻的武士ˇ後来才知道他们都是老祭司的儿子。老祭司坐在船上看守著一个名叫伊拉的可爱的白种女郎ˇ女郎就要给他们拿来祭神了。塔纪为了拯救这个女郎ˇ杀死了老祭司。在这里梅尔维尔突然把故事改变了ˇ把文章写成热闹的通俗闹剧了。

可是他又转了笔锋。塔纪一行到达玛地群岛以後ˇ土人对他敬如神灵。在伊拉失踪以前ˇ他们一直过著神仙般的日子。他打定主意要踏遍群岛寻找伊拉ˇ於是带著四个玛地人(其中有哲人白巴兰札)ˇ踏上征途。大半部书记述的就是以塔纪为中心的旅程ˇ伊拉只不过是他们旅行的藉口ˇ故事重点只在他们所看到的事物上面。当然ˇ有时也提到伊拉ˇ也叙述老祭司的三个儿子如何一直在追踪他们ˇ还把两个作者认为多馀的人物干掉了。但所有这些ˇ都被洪流般的讽刺和关於玛地世界的思索淹没了。讽刺深度不同ˇ层次也不一样。有些海岛代表人类的愚昧(宗教上的教条主义ˇ对於出身的骄傲)ˇ别的岛屿ˇ徵实实在在的国家(多敏诺拉指英国ˇ韦文札指美国)。沈思默ˇ也同样在严肃与滑稽之间上下波动。塔纪在叙述时与作者合而为一ˇ但是他们会被长时间摆在一边ˇ反而让白巴兰札和其馀的人去争论生存的意义。偶然悔尔维尔一塔纪私下也沈思默ˇˇ或写些古怪的抒情式的幻ˇ∶

梦!梦!金黄色的梦ˇ金黄而无止境ˇˇ野花遍地的草原ˇ从里约萨克拉门托ˇ外延伸ˇˇˇ草原好似没有 角的永恒∶踏扁了的黄水仙叶ˇ我的梦多得ˇ水牛ˇ吃草一直吃到天边ˇ吃遍世界ˇ我用长矛ˇ其中一苹刺去ˇˇ在它们逃散以前ˇ刺得一个。

他写东西ˇ就ˇ他在同一章里说的ˇ好ˇ一个有神灵附体的人ˇ一心一意去寻找ˇˇˇ他让白巴兰札所说的∶

事物的精髓∶未知世界里的奥秘ˇ笑声引发的眼泪中的内因ˇ表ˇ下面的真实ˇ粗糙的牡砺壳里的珍珠。

书要收尾的时候ˇ那几个航海者找到了宁静岛ˇ那里充满了真挚的爱与和平。他们请求塔纪放弃对伊拉徒劳的追寻ˇ可是当他发ˇ她已淹死在老祭司给她安排的漩涡里ˇ就独自驾船离开平静的礁湖ˇ驶往汹涌的大海ˇ祭司的儿子们还在追他。开始时的海上船歌ˇ如今成了痛苦的呼声了。从马里亚特或是库珀的理性世界ˇ我们进入了很容易让人ˇ到的爱伦·坡《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的世界(这个故事开始时也很合情合理ˇ但以怪异的灾难结局)。霍桑描写这样的场面ˇ会在灾难之前悬崖勒马ˇ对是梅尔维尔和爱伦·坡一样ˇ总有一点欲罢不能。就梅尔维尔而言ˇ是他旺盛的元气ˇ在爱伦·坡ˇ是他的才智ˇ引起了歇斯底里。《玛地》是一部写得歇斯底里过度紧张的书ˇ在创作意图上混乱到无可救药。可是它们不失为一部挺好的坏书。在读精彩的《白鲸》以前ˇ把这本书研究一下ˇ是非常有趣味的。

梅尔维尔写了《玛地》以後ˇ继续写作ˇ几乎没有间断。可是在这个阶段ˇ也许他已经觉察到他把自己和读者搞得过於吃力ˇ便多少回到了《泰皮》和《欧穆》的格调。在《白外衣》里ˇ他写的据说是他在美国战船"美国号"上的经历。《雷得本》ˇ细叙述了他初次来回航行於纽约与利物浦之间的经过。在这本书里他又以直率的叙述者的身分出ˇˇ好ˇ不敢信任自己有虚构的能力似的。文笔也简练了ˇ虽然比起《泰皮》来要柔和。下面是他在《雷得本》里用儿童的眼光对於一幅油画的描写∶

上面画著一条看来很臃肿的喷著烟的船ˇ船上有三个戴著红帽的大ˇ子ˇ卷起裤脚ˇ正把拖网拖上船来。一角画著一块ˇ是法国风光的高地ˇ上面有一座破烂的灰色灯塔。波浪是烤得焦黄了的ˇ整幅图画看起来古老而圆熟ˇ我常ˇ吃它一块ˇ味道可能不错。

除去"大ˇ子"这个词以外ˇ这段写得很好的白描ˇ和《玛地》那种华丽浮夸的文字ˇ毫无ˇ似之处。

如上所述ˇ他在短短几年内ˇ写了五部书ˇ可是都不大好列为小说。前三部写的是南太平洋ˇ船上发生的事情虽然不少ˇ是真正使梅尔维尔著迷的ˇ主要还是那些岛屿ˇ或者不如说是那个地区的整个热带风光。另外两部ˇ《白外衣》和《雷得本》ˇ写的不是热带ˇ在《雷得本》里虽然有一段很长的陆上插曲ˇ两部作品对於把船员当做人类缩影ˇ把航程(而非著陆)比喻为人类的命运ˇ表ˇ了极大的兴趣。梅尔维尔在开始写作的那几年ˇ读书既广且深ˇ他的作品里有狄更斯的痕迹ˇ也许在他较晚的《录事巴托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之类的作品里最为ˇ著ˇ其中所描写的法律和律师世界里那种沈闷的非人性格ˇ似乎反映的是《荒凉山庄》的情调。人们也不知道梅尔维尔有没有读过英国人内德·沃德所著於一七六O年最初出版的一本轻快而胡调的小书。这本书名叫《从一条战船看麻木的世界》。它对船长的描写是这样开始的∶

他是个巨无霸ˇ或者海神ˇ可怜的水手们崇拜他就ˇ印度人供拜魔鬼一样。由於恐惧而非出於敬爱ˇ甚至有人说他比魔鬼更可怕。

抛开这些可能的根源ˇˇ而易见ˇ托马斯·布朗等虽然使梅尔维尔发生兴趣ˇ莎士比亚给他好处却最多。

此外ˇ在他写完第六部著作初稿的时候ˇ他特别钻研了有关捕鲸的事ˇ和它结了不解之缘。在上一部著作里ˇ有许多地方看出他对於传统性的记载并不满意ˇ他希望他的冒ˇ故事有更大的意义。在阅读和结识霍桑以前ˇ没有人鼓励他去注意他所谓的"本体论的中心人物"。可是他在霍桑身上找到了另一个美国作家ˇ关心"表面以下的内涵"ˇ并以小说为表达形式。使梅尔维尔遗憾的是ˇ後来二人的交情日疏。可是在他写《白鲸》时ˇ这段友情对於他却是十分重要的。说不定促使他把这本书改写ˇ获得更深一层的意义ˇ也是由於这段友情。

在《白鲸》中ˇ他选择了一次乘捕鲸船到南太平洋的航行为背景。这次他把焦点始终放在船上ˇ而不是遨游於真的或假ˇ的岛屿之间ˇ这样ˇ他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坚实的社会与职业构架。有了ˇ实的根据ˇ他可以任由他的ˇˇ驰骋。哲学上的玄ˇ出自实际情况(不ˇ霍桑那样把本末颠倒)。《白鲸》的初稿ˇ很可能在处理上过於偏重记录ˇˇ有些章节ˇˇ在还是这样ˇˇ模仿的是欧文·蔡斯的著作。在定稿里ˇ把捕鲸的事集中在一条鲸身上ˇˇ白鲸莫比·狄克和船长埃哈伯对於莫比·狄克的著了迷似的仇恨上面。小说具有极大的力量。它气势磅礴地周旋于刺激与平静之间ˇ在追逐白鲸的三天里ˇ场面达到了几乎难以忍受的紧张程度ˇ最後出ˇ不可避免的灾难ˇˇ白鲸杀死了埃哈伯ˇ然後ˇ欧文·蔡斯的艾塞文斯被撞毁那样ˇ"佩阔德"号捕鲸船也被白鲸撞毁了。关於动作的描写没人可以超过他ˇ梅尔维尔的功力彷佛在这里找到了适当的表ˇ。他笔下的航程、水手、捕鲸船、船长、那条鲸ˇ都写得栩栩如生∶它们都有分量、幅度和色彩。此外再加上丰富的内蕴ˇ这可不ˇ《玛地》里古怪的说教和牵强的探索人生的意义。比如说ˇ伊希梅尔、伊莱贾、加布里埃尔、埃哈伯等小说中人物ˇ都起了圣经上的名字ˇ可是一点都不牵强ˇ这在书中所讲的新英格兰ˇ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就ˇ古德曼·布朗的妻子名叫"信仰"一样自然)ˇ这样一来ˇ梅尔维尔就可叫顺理成章地到圣经中去找类似的人物了。

埃哈伯倒有几分ˇ霍桑笔下的典型人物。我们在霍桑的《大红玉》('The Great Carbuncle') 里ˇ看到一个年老的寻宝者ˇ他在山中徘徊ˇ寻找那件宝贵的东西ˇ可是没有希望。

从中得到快乐ˇ那种痴心妄ˇ早巳ˇ逝了。我一直在寻找那块倒楣的石头ˇ因为我青春时代的狂ˇ野心ˇ已成了我暮年不能摆脱的命运。追逐是我力量的来源ˇ元气的寄托ˇ和血液里的热ˇ骨头里的精髓!ˇˇ我就是放弃了寻找大红玉的希望ˇ虚度的年华仍然一去不返了! 找到它以後ˇ我将把它带到某一个岩洞里ˇ在那里ˇ我将紧紧抱住它ˇ躺下死去ˇ要它和我永远埋葬在一起。

这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ˇ被魔鬼迷住的梦ˇ者ˇˇ海德格医生和伊桑·布兰德那样ˇ命里注定要过妄自尊大的孤独生活。由於霍桑描写这些人物是误入歧途ˇ他们的邪恶往往难以置信ˇ而且你对大红玉之类的目标ˇ也不能过於认真。然而我们用不了多久就被埃哈伯的性格和他的问题迷住了ˇ他这个'庄严的、不敬神的、神一般的人"ˇ"虽然受了创伤"ˇ还"有他的人性"ˇ而且他的目标是可以让人ˇ信的。埃哈伯ˇ梅普尔神父在他动人的讲道里所讲的约拿一样ˇ是故意造孽ˇ因为"如果服从上帝ˇ我们就必须违抗自己"。可是在同一篇讲道里告诉我们ˇ勇气和骄傲ˇ都是美德∶"愿那些反对ˇ世界的骄傲偶ˇ和船长及永远坚持不动摇本性的人们得到喜悦。"霍桑觉得一切过分的举动都是可悲的ˇ梅尔维尔对於人类的潜力有比较宽容的认识ˇ认为无论善恶都是由於把事情做过头一些。这ˇ一来ˇ埃哈伯既是英雄ˇ也是恶人ˇ塔纪决定的只是自己的命运ˇ而埃哈伯却决定了许多别人的命运。

《白鲸》是世界上一部伟大的小说ˇ越读越觉得它有味道。它的一些小毛病ˇ使我们ˇ到梅尔维尔多产时代的作品。在《玛地》里ˇ虽然塔纪被认为是讲故事的人ˇ可是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讲故事。在《白鲸》里ˇ混乱也很明ˇ。小说开头第一句话ˇ"我名叫伊希梅尔"ˇˇ亮地预先通知我们谁是叙述人。然而伊希梅尔采取的是闹著玩儿的态度ˇ吊儿郎当而非锲而不舍ˇ他好ˇ与梅尔维尔过去作品中作者兼叙述人的人物没有两样。"上帝什ˇ事都不让我做完ˇ"他在第三十二章中这样喊道。"这一整本书只是一杯酒ˇˇ不ˇ只是杯中的一口。啊ˇ时间ˇ力量ˇ金钱ˇ忍耐。"这当然是作者的旁白。土人鱼叉手奎奎格对他很好ˇ伊希梅尔确曾透露过和他的名字比较符合的复杂性ˇ他说、"我的破碎的心和发狂的手不再抗拒达豺狼似的世界"ˇ可是以後在小说中并没有任何情节证明这个青年是那样一种人。一般来说ˇ他很ˇ《泰皮》中的叙述人ˇ他所以和奎奎格ˇ好ˇ也为了要强调原始的道德价值。然而他把这个主题抛弃了。梅尔维尔似乎发ˇ伊希梅尔是个讨厌的人。前二十八章由他叙述故事。跟著的三章(由"埃哈伯登场ˇ斯塔布跟来"开始)故事ˇ然并未由他叙述ˇ因为他不可能知道别人的独白。後来虽然又重新让他叙述ˇ但常被弃而不用。我们可以说梅尔维尔犹豫不决到底由谁来负责这部小说ˇ他也不能决定它该是一本什ˇ性质的书。他之竭力模仿莎士比亚武的独白ˇ我们可以认为ˇ他是ˇ借此来给小说开拓一些宽度(只是手法有欠高明)ˇ把它从伊希梅尔的狭小天地中挽救出来。故事一路发展下去ˇ的确《白鲸》很快有了改进ˇ我们可以说塔纪已经分成两个部分ˇ即伊希梅尔和埃哈伯ˇ不过伊希梅尔和梅尔维尔仍在抡著叙述故事罢了。

我们必须重覆一遍ˇ这些只是无关紧要的缺点。话虽如此ˇ把这些缺点拿来和梅尔维尔的下一部作品《皮埃尔或者是暖昧》对照观察则仍有其重要性。梅尔维尔写完《白鲸》不久就写《皮埃尔》ˇ他在完成《白鲸》时ˇ心里一定有了《皮埃尔》。和《玛地》一样ˇ《皮埃尔》失败得非常惨ˇ可是出奇地让人难以忘记。在这部小说里ˇ梅尔维尔初次离开海洋和遥远的地方ˇ而用第三人称来写当代的美国。皮埃尔是一个得天独厚的青年ˇ命运给了他一付漂亮的仪表、良好的家世、才能ˇ甚至一个美丽的未婚妻。後来另外一位女郎进入他的生活。她说她是他所敬爱的亡父的私生女。他非常喜欢这个女郎ˇ知道母亲永远不会承认她ˇ也不会容忍丈夫的过失。经过一阵子哈姆雷特式内心煎熬ˇˇ那时皮埃尔读的书里面就有哈姆雷特ˇˇ在近乎愚蠢的宽宏大度驱使之下ˇ他把他的异母妹妹借到纽约ˇ让人ˇ信ˇ他由於突如其来的迷恋而娶了她。他这种行为的确惊人ˇ母亲活活被他气死ˇ未婚妻也让他打击得一ˇ不振。他一文不名ˇ把异母妹安置在破蔽的寓所里ˇ开始以写作为生。但是他是在绝望中写作的ˇ写出来的是一本疯狂的书ˇ哪个出版商都不肯碰它。故事以流血惨剧结束ˇ所有主角全都死亡。《皮埃尔》大部是赶时ˇ的闹剧ˇ中间夹杂一些对了当时文坛和社会改革分子滑稽可笑的讽刺。ˇ爱伦·坡笔下的许多主角一样ˇ皮埃尔其实是作者的一个投影ˇ他也同样透露了作者和美国疏远的程度。过去梅尔维尔是个狂热的民主主义者ˇ譬如说他也ˇ惠特曼那样ˇ反对他所谓的莎士比亚对於贵族阶级的奉承。然而渐渐的他的民主信念有了ˇ度ˇ公众的愚妄(一部分表ˇ在对於他自己作品的态度)ˇ和人类邪恶的表露ˇ使他的乐观情绪受到打击。他把皮埃尔写成一八○○年型的贵族ˇ生活在一八五○年时的美国ˇ只有痛苦和无依无靠。以前他还可以设法辨别人民与公众的不同ˇˇ在只能用一个名叫"普洛蒂努斯·普林利蒙"的人写的小册子来安慰皮埃尔了。这本小册子说普通人可以达到的最高的目标ˇ只是一种善良的权宜之计ˇ即使是最为杰出的人ˇ他能达成的善ˇ也不会比这个更加严密∶整个看法都被一种超然的态度缓和下来了。这本小册子对於皮埃尔也没有产生任何好的影ˇˇ因为他信手一放ˇ不知道把它放到了什ˇ地方ˇ反正他也不会比塔纪和埃哈伯更有理性。然而这正足以证明梅尔维尔的垮台ˇ因为三年以前他还能在《雷得本》中说

高於这个世界的世界ˇ哥伦布时代以前虔诚的人所馨ˇ祈求的ˇ在新世界里找到了ˇ首次碰到这些地方的深海探测锤ˇ把地上乐园的土壤带了上来。

梅尔维尔在《皮埃尔》问世以後ˇ慢慢放弃了写作生涯。他继续写了几年散文ˇ包括一部异常枯燥的历史小说《伊斯雷尔·波特》ˇ叙述故事的美国人ˇ无原无故在伦敦过了四十年流亡生活ˇ还有《骗子的化装表演》ˇ在这部小说里ˇ梅尔维尔坐了密西西比河上比较平凡的轮船出去航行。约莫在这个时候ˇ梅尔维尔的朋友霍桑说他ˇ"他既不能ˇ信ˇ又不能任令自己不信ˇ因为他为人诚恳ˇ敢作敢为ˇ他在二者之间必须有所选择。"《骗子的化装表演》ˇ示的就是这种百分之百的困惑。故事中的每一样东西可能是另外一样东西ˇ一种假托ˇ一种前後矛盾的事物。在这个例子里ˇ梅尔维尔所写的航行ˇ是在万愚节那天进行的ˇ乘坐的是挖苦地命名为"诚实号"的轮船。船上有一连串坏蛋或是骗子ˇˇ看上去是以各种形ˇ出ˇ的同一个人。美国人动不动就ˇ骗人还是被骗ˇ是一个大有可为的题材ˇ跟著我们就会在马克ˇ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ˇ记》里看到那一对旅游中的无赖。但是梅尔维尔并不以逗乐为满足ˇ不管它有多可笑。因为他对真实与幻影念念不忘ˇ他让读者看了他的故事ˇˇ"诚实号"船上那些旅客那样莫名其妙。有信心是聪明还是愚笨? 我们对待信任ˇ应该全部ˇ信ˇ还是全不ˇ信? 如果说自己骗自己是快乐的一个先决条件ˇ难道骗子不是一个非常必需、甚至万万少不得的人吗? 酒醉之後是使ˇ实模糊不清ˇ还是更加接近ˇ实了呢? 这部小说的用意ˇ一如《伊斯雷尔·波特》和梅尔维尔在一八五O年代写的几个短篇ˇ好ˇ都是"普洛蒂努斯·普林利蒙"小册子的变种。南方各州酝酿脱离联邦ˇ继梭罗宣布脱离社会ˇ废除奴隶主义者加里逊当众焚毁美国ˇ法以後ˇ梅尔维尔在这里暗示ˇ我们说不定可以看客的身分逃过这场劫难。脱离并非永远可能ˇ谁都不能ˇ梭罗脱离得那样乾净利落∶"班尼托·西兰诺"ˇ在邪恶的网里ˇ 完全为心术不正的黑奴巴博所控制ˇ他只能"跟随他的领袖"照样死亡。或者ˇ就是逃脱了ˇ我们也会ˇ《录事巴托比》那样死去。这并不是说梅尔维尔已经江郎才尽ˇ或者他在这个时期写的短篇都是失望ˇ极的。事实上有一篇《苹果树桌》ˇ就用了一个有希望的ˇ徵ˇ"强壮而美丽的甲虫"ˇ木料虽已制成家具ˇ它还是从里面钻了出来ˇ梭罗的《华尔腾》ˇ也是以美丽的甲虫结束的。有些短篇虽然很好ˇ然而它们所表ˇ的是梅尔维尔已经不再愿意和他的环境奋斗了。

一八六一年内战爆发的前几年ˇ梅尔维尔由散文转ˇ诗歌。等到他死的时候ˇ写成的诗足以印成一大厚册。长诗《克拉瑞尔》尚不包括在内。这首长诗写的是参加圣地来去的情形ˇ既写实又有ˇ徵性。我们可以把爱默生批评梭罗的话拿来用在梅尔维尔的诗人他的天分要比他的才能好得多。梅诗在技巧上是拙劣的ˇ或者只有十几首诗和《克拉瑞尔》的某些片段ˇ读了让人觉得十分满意ˇ就是这少数诗在音韵上也不是完全无懈可击的。其中写得最好的是有关内战的几首。在梅尔维尔的眼里ˇ一如在惠特曼的眼里ˇ内战是一件十分悲惨的事ˇ就某一点而言ˇ证明他没有看错∶

自然的黑暗面ˇ正倡狂
(啊!乐观者的欢呼在失望中逡巡逃避)

不过他对美国留下来的信心ˇ始终没有完全ˇ灭ˇ使他悲哀地揣测ˇ即使得到胜利ˇ也会ˇ人的最後堕落∶

开国元老的梦ˇ将会逃逸无踪。
将来世世代代如此
正如过去世世代代一样。

不过这场冲突使他恢复了他的人类尊严感。战争结束以後ˇ在七十和八十年代ˇ梅尔维尔的诗主要是劝人接受ˇ实。有时ˇ比如在《大冰块》('The Berg') 和《马尔代夫之ˇ》('The Maldive Shark')中ˇ有了沈重的忧郁ˇ有时它又提升到幽怨的挽歌或的情调∶

何处是我们漂泊过的世界ˇ内德·布恩?

梅尔维尔最後一部作品是《毕利·伯德》(Billy Budd)ˇ一篇ˇ当长的短篇小说ˇ似乎是梅尔维尔一生中的一个尾声。在这篇小说里ˇ他又回来叙述船上生活ˇ和船上从上到下严格的纪律与生活中诗一般的情趣。同时他又回到他在早年爱好的一个构ˇˇ一个伊阿戈型的坏蛋(如《白外衣》中的布兰德和《雷得本》中的杰克逊)ˇ这种人的动机纯粹是邪恶的ˇ因之他不ˇ一般小说中的反派人物ˇ他固然应该受人憎恨ˇ但更应该受人怜悯。纠察长克拉加特诬告纯洁青年毕利·伯德鼓动叛变ˇ被毕利打死ˇ毕利必须偿命。克拉加特是邪恶的ˇ不过他对於毕利的憎恨ˇ是一种用细微的笔触处理的感情冲突。不过人们把毕利的基督般的本性和维尔船长慈父般的性情ˇ说得未免过火ˇ为了要证明这一点(根据一个解释)ˇ梅尔维尔终於在基督教义里找到了安息的地方。无论如何ˇ毕利被认为是无辜的ˇ维尔是公正的。然而要毕利来负担晚近批评家对於他所作的诸般解说ˇ他就ˇ得过於单纯了ˇ也许梅尔维尔好高鹜远的日子已成过去ˇ这时宁愿用一个历史寓言来说明无辜的牵累ˇ寓言讲的是在过多的平等之後ˇ要强加一点秩序。秩序是不大公平的ˇ不过对於疲倦的人都是一种安慰。难道毕利·伯德没有一种ˇ极的、被虐待的性格? 梅尔维尔似乎在说ˇ失败为人人所不能免ˇ为什ˇ还要ˇ塔纪、埃哈伯、皮埃尔那样去奋斗呢? 我们宁可ˇ毕利那样ˇ振起一种悲哀的不可了解的尊严ˇˇ《欧穆》中那些塔希提人的尊严ˇ

"就只把那些腕上的镣拷解开ˇ
让我好好地翻过身ˇ
我困了ˇ带著湿泥的海藻缠绕著我。"

 


华尔特·惠特曼
(Walt Whitman)

和梅尔维尔同时代的华尔特ˇ惠特曼ˇ也是纽约州人。二人之间有一些ˇ同之点∶有热情洋溢的一面ˇ也有退缩的一面ˇ有男性的精力ˇ也有女性的(或者同性恋爱的)沈静。惠特曼的《曼纳哈塔》('Mannahatta')写道∶

匆匆的和闪耀的流水的城市! 塔尖与桅樯耸立的城市! 蹲在海湾里的城市! 我的城市!

听起来很ˇ《白鲸》第一章里的"海岛城市曼哈托斯ˇ周围一带尽是码头"。在同一本书里ˇ梅尔维尔也ˇ惠特曼那样歌颂民主的尊严ˇ"一条挥舞十字锹或者敲打铁钉的臂膀"。他们两个对於海洋都有无尽无休的兴趣∶惠特曼认为它是伟大的有节奏的脉搏ˇ波涛放荡ˇˇ他的诗的那种格调。在梅尔维尔的作品里ˇ也有惠特曼诗里那种超验论的说法∶"啊自然ˇ啊人的灵魂!" 埃哈伯喊叫ˇ"你们之间的ˇˇ是多ˇ难以言传啊! 最小的原子也不活动ˇ也不依赖物质而生存ˇ然而ˇ却与人心心ˇ印。"

当然梅尔维尔和惠特曼(两个人仿佛没有见过面ˇ对於彼此的作品也漠不关心)在别的方面是不ˇ同的。虽然梅尔维尔ˇ惠特曼一样具有一种新英格兰气质中所缺乏的热情和活力ˇ但在心智方面ˇ他和他的朋友霍桑的关系ˇ似乎比对惠特曼更加密切ˇ在阳光照射著的波浪下面藏有妖怪ˇ和沈船的威胁。我们在惠持曼的作品里就找不到这种隐藏著的灾难ˇ惠特曼在对比之下比较接近爱默生ˇ虽然他後来不大愿意承认ˇ早年他受爱默生作品的影ˇ非常之深。下面这两段话都是从他们的笔记里采摘下来的ˇ从里面可以看到二人的近似。先看爱默生∶

二三十年来我写的和讲述的东西ˇ有人一度认为新奇ˇ而我ˇ在并没有一个弟子ˇˇ我乐於把他们从我身边赶开。如果他们缠在我身边ˇ我还能做什ˇ呢? 他们会妨碍我ˇ打搅我。我因为没有门生而感到自豪。假如学派不能创造独立见解ˇ那ˇ我便要说它的洞察就不怎样纯洁了。

惠特曼是这样说的∶

我不愿意做一个伟大的哲学家ˇ树立任何学派。ˇˇ不过我愿意把你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带到窗前ˇˇ我用左臂搂著你们的腰ˇ用右手把无止境无源头的路指给你们看。ˇˇ我不能ˇˇ上帝也不能ˇˇ替你们走这条路。ˇˇ

这些话当然并不尽同ˇ可是极其ˇ似。有过一阵子ˇ批评家惯于赞扬霍桑和梅尔维尔能够"辨识邪恶"ˇ以不屑的神气指责超验论者ˇ特别是爱默生ˇ说他们缺乏这种能力。我们并不反对对辨识派礼遇有加ˇ可是难道我们同时非把非辨识派赶出後门不可? 说不定文艺批评永远是对某些人有欠公正ˇ对另外一些人又过分偏袒了。可是好ˇ值得遗憾的是ˇ最近有一本很有分量的书ˇ为了称赞霍桑ˇ骂惠特曼不论"在哪一方面"都是霍桑的对头ˇ说他"败坏了美国的诗歌和散文ˇ比美国任何一方面的影ˇ败坏得都厉害。"事实上ˇ惠特曼ˇ一如所有伟大的作家ˇ都是独一无二的ˇ从严格的意义上说ˇ他不是任何人的对头。然而惠特曼的作品确实极不平衡ˇ一般而言ˇ新英格兰超验论者受人攻击的地方ˇ也正是他受人攻击的地方。"超验论的意思是ˇ我们的有学问的太太说(说的时候还把手一挥)ˇ稍稍超出人世以外。"我们可以把爱默生在一八三六年写的这段札记ˇ和惠特曼的解释(见於他匿名对自己诗的批评!)加以比较ˇ惠特曼说那些诗句仿佛永远"没有写完ˇ没有定稿"ˇ"永远馀意未尽ˇ暗示世外还有一点什ˇ"。ˇ爱默生一样ˇ他被人指责过分乐观和不拘形式。他的目标ˇ用他自己那句出名的话来说ˇ"主要是ˇˇ自由、充分而真实地记录一个人(生活在十九世纪下半世纪的美国的我)"。他要做一个"人的诗人"ˇ为全体美国人(为全人类)说话ˇ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人基本上都和他一样。桑塔亚纳反对他ˇ认为这个学说过於幼稚ˇ说惠特曼的直觉里没有内涵。ˇ·劳伦斯在许多方面都称赞惠特曼ˇ唯独谴责他对於超验论自命不凡ˇ他居然能说(使用的字句使我们记起爱伦·坡的"天上的合一")"我是万物ˇ万物是我ˇ所以我们都是一种存在中的一个东西ˇˇ那个'尘世蛋'ˇ它已经坏了好久了。

有的人不喜欢惠特曼的另外一些方面ˇ这些ˇ人们在爱默生的作品里是找不到的∶例如他的沸腾的爱国主义(这也许是家传ˇ他的父亲给他三个长兄起的名字是乔治·华盛顿ˇ托马斯·杰斐逊和安德鲁·杰克逊ˇ这种做法ˇ当时并不罕见)ˇ以及他把量和质等量齐观等等。南方诗人拉涅尔认为惠特曼的论调似乎是说ˇ"因为草原辽阔ˇ所以放荡值得钦佩ˇ因为密西西比河长ˇ所以美国人个个都是上帝"。拉涅尔ˇ到的大概是下面这样的文字ˇ这一段是从《草叶集》一八五五年版序文中摘下来的∶

这里不仅是一个国家ˇ而是许多国家丰富的总合。这里的行动ˇ幕後没有指挥ˇ冲破一切繁文缛节ˇ一大片一大片地浩浩荡荡ˇ前进。

或者这一段ˇ见惠特曼一八五六年《致爱默生书》∶

世界上ˇ有巨大的两对、三对、四对圆筒印刷机二十四部ˇ由蒸汽发动印刷ˇ其中二十一部在美国。

这些话使我们记起塞缪尔·巴持勒的批评ˇ他说美洲不应该一下子就被发ˇ了ˇ应该一块一块地发ˇˇ每块都有法国或德国那样大ˇ也使我们记起爱默生的感ˇˇ"我期待惠特曼歌颂国家ˇ可是他只开了一个清单ˇ似乎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清单曾再三受到人们的揶揄和讥笑。他使用的辞汇也是一样ˇ爱默生说他的辞汇是《薄伽梵歌》和《纽约先驱报》奇妙的结合。他过分使用某些词语如丰饶的、圆满的ˇ他闹过大笑话(心里ˇ用种子的ˇ却用了犹太族的)。他创造一些奇怪的字尾ˇ他借用外国文字ˇ特别是法文。他使用骨ˇ学的字眼。其结果往往极其好笑∶

他们的ˇ貌新鲜坦诚ˇ他们的骨ˇ丰饶坚决。ˇˇ

在你的灿烂的蒸蒸日上的学者阶层ˇ在你的声嘶力竭的讲演家里面ˇ
在你的信奉圣洁的诗人和广人无边的学者里面。

他以同样值得怀疑的热情ˇ赞扬一幅描绘卡斯特最後一役的油画ˇ在同一行诗里用了可爱的与可笑的词藻ˇ在以後的版本中他也不肯把它们删掉。他经常修改他的诗篇ˇ但并非每次都有改进。

事实上ˇ惠特曼最坏的诗ˇ坏得让人难以ˇˇ。他对他的奇怪的文体ˇ就ˇ一个野人对於他从别人的垃圾桶里取出来的礼帽那样夸耀。到了晚年ˇ他装腔作势ˇ瞎吹乱夸ˇ留了一把大ˇ子ˇ一派做过木匠的基督神气ˇ这正是使许多人反胃的那个惠特曼ˇ而环绕他左右的弟子们ˇ和他一样古怪。但是那些不怕麻烦设法和他接近的人ˇ便会发觉他的缺点反而衬托出他的成功。这个平凡的记者ˇ这个发表文章说明"劳动人民的ˇ然命运"ˇ并为他们争取一个"ˇ样的住所"的人ˇ不知道怎样会ˇ到了一个主意ˇ用他自己认为一定会成为一种绝对新颖与适当的形式ˇ来歌颂人类和美国。所有他的各种爱好和经验部获得发展∶母方的教友会思ˇˇ莎士比亚与歌剧ˇ在公共场所听到唱说其辞句後心里的兴奋ˇ使他对於自己的性情感到安心的骨ˇ学ˇ远比骨ˇ学体面的其他科学ˇ在这方面他和爱默生有点ˇ似ˇ从里面找到了宇宙的哲理ˇ马丁·塔珀流动的诗体ˇ乔治·桑的小说《康素爱萝》(Consuelo) 及其续篇《鲁城的伯爵夫人》(the Countess of Rudolstadt)ˇ这可能和他自命为人类的发言人有点关系ˇ爱伦ˇ坡ˇ他ˇ他指出长诗的无当ˇ百老汇的人群ˇ或是布鲁克林渡船上的人群ˇ从大西洋上涌来的浪潮ˇˇ间可爱的季节变换ˇ大陆的辽阔ˇ从他居住的地方一直ˇ西海岸不断延展∶所有这些以及许多别的东西ˇ他全写进一八五五年他三十六岁那年七月间在纽约出版的初版《草叶集》中了。它收集了十二首诗ˇ其中分量最重的是《自我之歌》('Song of Myself')。 序文(惠特曼的散文和他的话极其类似)和诗一样ˇ坚持类似爱默生阐明的真理∶平常人的神圣ˇ和他们神奇的回圈不已的形形色色的生活。不过它们的风味完全和爱默生的不同。後来经过修正、增补、迭次出版的《草叶集》也是一样。不错ˇ它们是表ˇ了爱默生似的自满ˇ特别是在最初几版里。可是表ˇ的方式并不ˇ同∶有时声音比较粗糙ˇ有时语气又过分欢乐ˇ几乎和爱默生冷冰冰的说教ˇ同样使人生厌ˇ然而在感觉上给你一种热情ˇ使你不能对它置之不理。惠特曼最好的诗篇远比爱默生的灿烂∶惠特曼某些谢句里有一种早晨的欣悦ˇ爱默生就没有能够把它注入自己的诗篇∶

看那东方的破ˇ!
熹微的光使无边的疏稀的黑暗渐渐ˇ失ˇ
空气的味道很好。ˇˇ
我听见鸟在聒噪ˇ麦在习习摇风ˇ火舌低话ˇ树枝毕剥著烧我的早餐。ˇˇ
我在街上走、我在河上过、看到和听到的最小的东西上都挂
著晶莹如珠的光华ˇˇ

谁能抗拒这样的诗句ˇ还去斤斤计较这能不能称为诗? 这样的句子ˇ我们觉得惠特曼说得不错ˇ正是"分得平均的丰餐ˇ这正是可以疗饥的肉食"。

即使我们同意说这些诗的寓意没有霍桑的深刻(虽然事实上并非如此)ˇ这一类的诗也只是惠特曼的一个方面。马克斯·比尔的漫画中的滑稽的惠持曼改了样子ˇ变得微妙起来了。然而就是在最初几版里ˇ他也远不如攻击他的人所说的那样喧ˇ。他是有一点落落寡合ˇ"不论在局内ˇ还是在局外"。在他那个时代ˇ有些批评家说他最喜欢宣扬家丑ˇ果真如此ˇ他又ˇ得过於躲躲闪闪了。"暗示"这个词ˇ他说最足以说明他的诗情ˇ在他的待里ˇ"每一句每一节都有往往在表面上看不到的内蕴。"可能因为他本能上ˇ遮掩他的同性恋倾ˇˇ某些地方ˇ得有些晦涩ˇ无论如何ˇ这和传说中外倾性格的惠特曼并无关系。试看下面这些奇异而可爱的诗句∶

永远是坚实的不沈的土地ˇ
永远是吃的吃ˇ喝的喝ˇ永远是日出口落ˇ依然是大气和不停的潮汐ˇ
永远是我和我的邻人ˇ爽快、邪恶、真实ˇ
水远是古老的不能解释的问题ˇ水远是那刺痛的拇指ˇ是那心痒和渴望的气息ˇ
永远是使人厌烦的枭鸣!枭鸣!直到我们找到那阴ˇ的家夥藏身的地方ˇ揪他出来ˇ
永远是爱ˇ水远是生命啜泣的泪水ˇ
永远是额下的绷带ˇ永远是死的抬架。

我们可以从《自我之歌》中找到五十节诸如此类使人迷惑的诗句。他也没有在这首诗里ˇ或者在他的全部作品里ˇ坚持说世上没有不公道与痛苦。他说∶"痛苦是我换洗一次衣服。"他也会痛诋他的祖国∶

除了让你ˇ到苦役以外不能ˇ到别的!
谁也不能朝著他的目标前进!
ˇ ˇ ˇ ˇ
让日月去罢! 让风景接受观众的欢呼! 让星辰之下只有冷漠!

上面这几行诗摘自《回答》('Respondez!')ˇ这首诗在以後几次出版的《草叶集》里被他删去了ˇ但是这首诗里所表ˇ的愤怒和沮丧ˇ也可以在别的诗篇和《民主远景》里找到。

不过ˇ沮丧并不是惠特曼主要的诗情。把喜乐分散在人生 "爽快、邪恶、真实" 的特性里ˇ这才是他对於死後求取永生的看法∶

极小的嫩芽表明世间其实并没有死ˇ
即使有死ˇ它也导致了生ˇ而且并非到了最後死亡才终结ˇ
一有生命ˇ死亡就终结了。

ˇ ˇ ˇ ˇ
什ˇ东西都走ˇ前ˇ走ˇ外ˇ生生不息ˇ
死并不是ˇˇ中的那个样子ˇ而要幸福些。

惠特曼年事渐长ˇ越来越ˇ到死的问题ˇˇ不过他认为死只是一个生命与另外一个生命之间的插曲。对他而言ˇ死亡没有痛苦ˇ说真的ˇ他在十分年轻时已开始ˇ生命告别了。他在四十几岁写的那首《裹伤者》里ˇ就曾说过∶

ˇ个弯腰的老人ˇ我来到新的面孔之间。

说不定是内战中那一段医院生活ˇ加速了这个进程。正ˇ一位希腊史家所说的ˇ平时父死子葬ˇ战时子死父埋。在当时的美国作家里ˇ只有惠特曼与梅尔维尔充分了解内战的悲惨意义。他觉得自己是个父亲ˇ当他看见整个美国ˇ在饱尝战场上的苦难之後ˇ躺在外科医生的刀下ˇ他把他的感情宣泄在凄惋而庄严的诗句里∶

话最重要ˇˇ天空那样美ˇ
美到战争和所有杀戮行为到时都已完全ˇ灭ˇ
死亡与黑夜一对姊妹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轻轻洗揉这个污秽的世界。

同样宁静的炉火纯青的意境ˇ也表ˇ在他悼念林肯之死那首伟大的《上次丁ˇ在门前庭园盛开的时候》里。

惠特曼在一八五五年版《草叶集》的序文里写道∶"在所有人类之中ˇ伟大的诗人是心气平和的人。"这句话在《蓝色的安大略湖滨》又出ˇ过一次ˇ心气平和最足以总括惠特曼特别的性情。他觉得骄傲之中可以、也应该带有谦逊。民主的地位最为崇高ˇ但是在惠特曼的诗中是以自然界中最卑微的草来ˇ徵的ˇ他心日中的新人ˇ说的是"草一般简单的话"。他认为ˇ说人生一如古典建筑那样精确ˇ是子虚乌有的事ˇ它毋宁ˇ自然界的一个物体∶自有其有机组成ˇ不过形式是意ˇ不到的ˇ不对称的ˇ甚至是任性的。他在一次关於剧作《阿伯拉罕·林肯之死》的讲演中说∶

主要的事件ˇ谋杀的发生ˇ就ˇ任何最平常的事件那样平静ˇ那样简单ˇ比如说植物生长时蓓蕾或是豆荚的进发。

他在这里一点都没有咆ˇˇˇ在那样的场合有多少人能够不咆ˇ呢?ˇˇ他解释那个事件有如讲解自己的诗ˇ"在诗里ˇ事情的发生ˇ一如在自然界中ˇ好ˇ没有照顾到部分ˇ也没有特殊的目标"。他还在另外一个地方谈到他自已的时候说ˇ诗人把"他的韵律和均一藏在诗的根底ˇ本身是看不见的ˇ而是ˇ花丛中的丁ˇ一簇簇四处怒放ˇ终於结为浑成一体的东西ˇ如西瓜、栗子或梨。"他对於和他同时代的诗人缺乏自发性和真实的敏感ˇ感到惋惜ˇ例如对坦尼森的诗∶

英国社会生活的气息ˇˇˇ一种看不见的气味弥漫在篇页之间∶那种懒散、传统、奇癖、庄严的无聊ˇ爱的饥渴ˇ就ˇ深藏不露的脊髓ˇˇˇ古老的房屋和家具ˇˇ到处是发了酶的秘密ˇ那些青青的草木、墙上的长春藤、壕沟、英国户外的风光ˇ窗子里面晒著太阳嗡嗡作声的苍蝇。

我们从他这段批评诗无生气的精采论述中ˇ可以看出惠特曼对於诗人的看法ˇ他认为诗人不应该ˇ"法官断案那样来看待事物ˇ而是应该ˇ太阳之临照软弱无力的东西"。

ˇ任何一个诗人讨论诗人作用的理论ˇ惠特曼的看法也只是他个人的看法。但是他这个看法传播得比较广。我们可以同意惠特曼的批评者的说法ˇ如果他鼓励未来的美国诗人完全依靠发狂似的诗人的直觉ˇ接受他的忠告是有危ˇ的。在他大谈诗人ˇ比如说他在新旧世界之间提出对比ˇ极力歌颂拓荒者ˇ或是假定普通美国人将一致起来欢迎他们 "声嘶力竭的讲演者" 时ˇ必然最不受欢迎。他笔下那种朋友和同志的美国可能让人看了有点难为情ˇ说来真有点讽刺意味ˇ目前他的诗篇里面最为大众所熟知的一首诗ˇ反而是那篇完全守旧的《哦船长!我的船长》('O Captain! My Captain!)。不过ˇ假如说他的最"大众化"的诗是他最弱的诗ˇ他曾竭力ˇ群众呼吁ˇ那倒是典型的美国作风ˇ一点都不错。他在这一方面的失败并没使他感到难过。假如一个诗人不能ˇ人类说话ˇ他至少可以为人类说话(如果他做得好的话)ˇ这正是惠特曼所做的ˇ而且做得非常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