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独立ˇˇ最初的果实
欧文、库珀、爱伦坡
(Independence - The First Fruits)

 

华盛顿·欧文 (Washington Irving, 1783-1859)

生於纽约ˇ长老会富商的幼子。攻读法律ˇ但受其兄威廉和彼得的影ˇˇ更爱好文学ˇ在彼得主编的报上发表过《绅士乔纳森·奥斯泰尔的信札》。一八○四至○六年因病去欧洲旅游。後和两个哥哥、姐夫波尔丁创办代表联邦主义观点的《萨尔蒙冈迪》杂ˇ。第一部成功作品《纽约外史》(History of New York, 1809)ˇ以迪德里希·尼克博克(Diedrich Knickerbocker)笔名出版。一八一五赴欧ˇ协助家里在利物浦经营五金生意。留欧十七年ˇ遍游各地。以《见闻札记》(The Sketch Book of Geoffrey Crayon, Gent., 1819ˇ20)斐声文坛。後来的作品如《布雷斯勃列奇田庄》(Bracebridge Hall, 1822)ˇ《游客谈》(Tales of a Traveller, 1824)ˇ《哥伦布传》(Biography of Columbus, 1828)ˇ《攻克格拉纳达》(A Chronicle of the Conquest of Granada, 1829)与《阿尔罕伯拉》(The Alhambra, 1832)ˇ亦受读者欢迎。一八三二至四二年在美国ˇ著手写美国题材ˇ作品有《草原漫游记》(A Tour on the Prairie, 1832)等。一八四二至四六年重去欧洲ˇ初任驻西班牙公使。回国後ˇ以其馀年致力写作传记(《哥尔斯密传》与《穆罕默德传》等)ˇ最後完成卷帙浩繁的《华盛顿传》。

 

詹姆斯·费尼莫·库珀 (James Fenimore Cooper, 1789-1851)

父亲是大地主ˇ在纽约州奥茨戈湖畔建立了库珀斯城。曾就读于耶鲁大学ˇ但未毕业。一八○六至一一年当水手ˇ 自海军退役後ˇ与望族德兰西联姻ˇ过著ˇ村绅士生活。三十岁开始写作ˇ但无意以此为生。第一本小说为《戒备》(Precaution, 1820)ˇ接著又写了多部小说和历史著作。一八二六至三三年住在欧洲。後来在库珀斯敦屡以诽谤罪控告敌视他的报界ˇ几乎次次胜诉。其後声望渐衰ˇ此与好讼之恶名不无关系ˇ但继续写作至逝世。著名作品有∶《间谍》(The Spy, 1821)ˇ《拓荒者》(The Pioneers, 1823)ˇ《舵手》(The Pilot, 1823)ˇ《最後的莫希干人》(The Last of the Mohicans, 1826)ˇ《大草原》(The Prairie, 1827)ˇ《红海盗》(The Red Rover, 1827)ˇ《欧洲拾零》(Gleanings in Europe, 1837ˇ38)ˇ《归途》(Homeward Bound, 1838)ˇ《家ˇ面貌》(Home as Found, 1838ˇ英国版题为《伊夫·埃芬厄姆(Eve Effingham)》)ˇ《探路人》(The Pathfinder, 1840)ˇ《杀鹿者》(The Deerslayer, 1841)ˇ《萨坦斯陀》(Satanstoe, 1845)。

 

艾德加·爱伦·坡 (Edgar Allan Poe, 1809-49)

生於波士顿ˇ父母为流浪艺人。一八一一年父母双亡ˇ由佛吉尼亚州里士满富商约翰·爱伦收养。爱伦夫妇把他带往英国ˇ一八一五至二○年在英国读书。返回里士满(Richmond)後与爱伦反目ˇ始终没有和解ˇ後者一八三四年逝世时ˇ遗嘱中对坡苹字未提。曾入佛吉尼亚大学ˇ未几辍学ˇ投效美国陆军ˇ升为军士长ˇ後入西点军校。故意犯过被开除後ˇ在巴尔的摩、里士满、纽约与费城以卖文为生ˇ受雇於若干期刊ˇ其中包括《南方文学使者》。一八三六年和十三岁的表妹佛吉尼亚·克莱姆结婚ˇ十年後妻子死于肺病。其後精神日益失常ˇ终至於神智昏迷ˇ死于巴尔的摩一沟渠里。出版过三本诗集∶《帖木耳》(Tamerlane, 1827)ˇ《艾尔·阿拉夫》(Al Aaraaf, 1829)ˇ《诗集》(Poems, 1831)。後来的大部分作品ˇˇ诗、短篇小说、评论文章ˇˇ均先在杂ˇ上发表。短篇小说最初收入《述异集》(Tales of the Grotesque and Arabesque, 1840)里ˇ馀者收入《故事集》(Tales, 1845)。其他作品尚有研究创作心理的文章《我得之矣∶一首散文诗》(Eureka: A Prose Poem, 1848)与《阿瑟·戈登ˇ皮姆的故事》(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1838)。

 

第三章
独立ˇˇ最初的果实


华盛顿·欧文
(Washington Irving)

华盛顿·欧文和詹姆斯·费尼莫·库珀是美国最早ˇ有国际声誉的作家。本章论及的第三位作家爱伦·坡ˇ也可以说举世闻名ˇ只是他在世时声望远不如欧文与库珀。爱伦·坡的情况比较特殊ˇ不过他也和别人一样ˇˇ示了美国人的复杂性。

且说欧文∶

他不是学者ˇ学术性题材ˇ只能偶一为之ˇ且还得借助既有的成果ˇ可是他才思敏捷ˇ但凡见到与某一主题密切有关的知识ˇ可轻而易举地化为己有ˇˇ 他那支生花妙笔能点石成金ˇ而篇页间又可见其温文尔雅、光彩熠熠的秉性。

这虽是欧文对奥利弗·戈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的评语ˇ很可能也是当时欧美人士对他本人的评价ˇ他们常称他为"美国的戈德史密斯"ˇ或是近代的艾迪生或斯蒂尔。多数见过欧文的人全都喜欢他ˇ司各特、莫尔和许许多多其他人都对他文绉绉的谈吐举止颇有好评ˇ都说他文如其人。和查尔斯·兰姆那样ˇ他的某些感染力死後定会烟ˇ云散。他生时ˇ并非人人都把他看得很高。一位讽刺家叫他"欧文女士"ˇ另一位作家称他为"柔情脉脉的艾迪生"ˇ玛丽亚·埃奇沃思说他的《布雷斯勃列奇田庄》∶"技巧胜过作品本身。过於雕琢琐事"。ˇ代读者很可能同意对他的批评而不同意那些恭维话。不过研究一下他何以能在生前名噪一时也还是值得的。

爱伦·坡一语破的ˇ这样说∶

对欧文的评价是太高了。对他的赞誉ˇ似乎可分开哪些恰如其分ˇ哪些是溢美之词ˇ哪些又是机缘巧合ˇ这就是说ˇ要分清对先驱者欧文和作家欧文之间的不同评价。

值得注意的是先驱者一词。ˇ欧文这样一个人ˇ再借用爱伦·坡的话ˇ"循规蹈矩ˇ文笔谨严"ˇ和先驱有何干系? 他的散文虽不如某些评论家所说那样古奥ˇ却也无新意(以後再ˇ加解释)ˇ何以称他先驱呢? 要解答这个问题ˇ首先引用欧文传记作者斯坦利·威廉斯的一句话ˇ"这是一个手持羽箭ˇ而非帽插羽饰的人"∶他是新世界的产品ˇ出自商人之家ˇ登上乳臭未乾的纽约文坛ˇ居然能取悦整个文明世界ˇ一个能使各有苛求的本国同胞和英国人都心满意足的作家。要知欧文何以能够如此ˇ可以研究一下他的成名之作。

《见闻札记》ˇ包括"作者自述"和"出使"在内ˇ凡三十四篇。大部写的是英国风物如"旅舍厨房"和"威斯持敏斯特教堂"等。茅舍以稻草为顶ˇ教堂上攀满长春藤ˇ行礼时以手揪额发。其中只有两篇可引起争论。一篇是"约翰牛"的画ˇˇ另一篇是"英国作家论美国"。欧文说ˇ约翰牛有他的缺点∶"他要费尽口舌把每一个缺点说成优点ˇ公然自以为是世上最诚实的人。"可是欧文又把它文饰得和蔼可亲ˇ光泽可人ˇ这岂不是说约翰牛到底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家伙"。英国作家和书评家笔下的美国遭致不少物议ˇ欧文对此而发的指责倒也令人心平气和。他说英国绅士可谓不偏不倚ˇ"对美国指手划脚者只是些破落商人ˇ诡计多端的冒ˇ家ˇ流浪技工和曼彻斯特、伯明罕的经纪人"。这算不得一篇好文章ˇ却也写得面面俱到。

《见闻札记》中只有少数几篇谈到美国。其中《印第安人的特性》描写对这种高贵野人的传统看法∶每天打完猎ˇ"置身于熊、豹、水牛等猎物间ˇ在轰然的瀑布声中安然入睡"。全书最有名最ˇ永的一篇ˇ讲的是瑞普·凡·温克尔的奇遇ˇ那个著魔困在卡茨基尔山中的荷兰人ˇ沈睡二十年後ˇ回到本ˇˇ成了老人ˇ往日故旧都己作古。在欧文努力下ˇ新世界的神话和传说流传到了旧世界至少他的同代人有这种看法。实际上欧文悄悄暗示过ˇ这一题材借鉴於德国故事ˇ有几段是逐字逐句搬过来的ˇ致有剽窃之嫌。後来他还写过一些短篇ˇ虽然保存了原来的西班牙背景ˇ也受到同样的指责ˇ据说他只是把情节从一种文字搬到另一种文字ˇ作了些无关紧要的润饰。

这些指责并无损于广大读者对他的尊敬。他如何得以立足ˇ并被誉为先驱呢? 必不可少的第一步是前去欧洲。第二步是取得欧洲读者的赞许而不失其美国本色。这是个难以两全的问题ˇ欧文却几乎两全其美ˇ还给後来的作者点明了诀窍。首先是风格应该力求优雅。欧文懂得美国实际上无自己的风格ˇ只有模仿英国文体。他逐渐形成的文体比英国的样板还要流畅高雅ˇ顺顺当当从十八世纪进入十九世纪。其次是题材。如果专写欧洲ˇ他就失宠于本国同胞。事实上ˇ他不在美国的十七年间ˇ他们时时提醒他莫忘归来。他所写的不ˇ於即时即景ˇ还发掘民间传说。别人也在这样做ˇ他心仪的好友司各特ˇ就曾充分利用过苏格兰与英格兰交界地区的民谣ˇ司各特说不定还鼓励过他去研究德国民间文学。欧文ˇ继研究了德国和西班牙的民间传说ˇ热心开发了这批丰富的宝藏。本国缺乏这种资料ˇ他只能ˇ蒂克纳、埃弗雷特、朗费罗那样到欧洲去寻找。就ˇ後来的美国人孜孜搜购古书画那样ˇ这些先驱人物辛勤搜寻被忽视了的欧洲民间文学。

欧文缺乏创作才能ˇ需要ˇ成的故事情节。在气质上他ˇ霍桑ˇ喜欢陈年往事。不过他不如霍桑深邃ˇ光著眼於略带伤感色彩的光怪陆离的故事ˇˇ既含蓄地暗示变革ˇ又不能过於露骨。如果说美国出生在大白天ˇ欧文尽力给它著上一层外来的朦胧的暮色。例如ˇ在《布雷斯勃列奇田庄》里ˇ他按照《鬼船》的情节ˇ虚构了美国式的"风雨舟"("the Storm-Ship")。欧文并非有意独创一套美国传统ˇ他只是ˇ同时取悦大西洋两岸的读者。他在世时ˇ刚好没有被民族主义强大的影ˇ所左右ˇ而且他心平气和ˇ不因为说纷纭而坐立不安。美国题材有用ˇ不妨利用之。他跑进印第安人地区ˇ回来写了《草原漫游记》。一旦对开发美国西部有了兴趣ˇ又写了本说得过去的《阿斯托里亚》(Astoria, 1836)。可是他不是边疆人ˇ城市气息过於浓厚ˇ成不了边疆人。跟他作对的人甚至说《阿斯托里亚》一文不值ˇ只证明他一心ˇ托百万富翁皮货商约翰·雅各·阿斯托的恩庇而已。

事实上ˇ如爱默生之所见ˇ欧文和同时代的美国人都"绚丽多彩"ˇ但是缺乏更深厚的东西。他的开拓只给後人立下一个榜样。他找到了入门的快捷方式ˇ翻译和改写。为了满足民族自尊心ˇ他才成为个伟大的作家。最後ˇ他苦心经营总算写成卷帙浩繁的《华盛顿传》ˇ不过还不失为巧匠。尽管在处理上毫无新奇之处ˇ文笔总算流畅ˇ偶然还有使人解颐之笔。纵然盛誉渐衰ˇ他总比布莱思特和菲茨一格林·哈勒克之辈多苟延了一些时日ˇ那些人不是ˇ声敛迹ˇ就是为人所厌弃。

欧文是否把人引入歧途? 确是如此ˇ假如把欧美关系看成是一幕警察抓小偷(更确切地说ˇ是势利眼对爱国者)的闹剧ˇ这出戏里ˇ文学英雄该是留在国内提高美国辞汇修养的人ˇ如後来的门肯ˇ而其中的坏蛋就要溜到欧洲去学英国口音或钻研法国功能表了。我们可以说欧文有点势利眼的味道ˇ或者是他所谓的绅士。他喜欢攻击的物件是"面色苍白脾气暴躁的"酒吧间里的煽动分子ˇ此等人处心积虑ˇ非把约翰牛的老家或彼得·施托伊弗桑特的纽约闹个天翻地覆不可。他也容不得文坛上的这类脚色。一八一七年他在日记里写道∶

目前有些作家(幸而并非名家)ˇ把口语和村野习语用在诗里 ˇ 他们既热中於简单明了ˇ文笔必流于粗俗平凡。诗的语言应精益求精。

就算他说的是诗ˇ不是散文ˇ难道这段话还不足以说明他是个十足的文侩吗?

如果我们用八年前他写的《纽约外交》作为有力的反证ˇ结论就截然不同了。这部书内容不协调ˇ半为事实ˇ半为ˇˇˇ不过书中那种刚愎自信、玩世不恭的腔调ˇˇ形之下ˇ使他後来所写的东西都ˇ得索然寡味了。美国人从何而来? 纽约佬欧文说ˇ格劳秀斯认为美国人来自"挪威一个跑码头的剧团"ˇ而"朱弗里达斯ˇ皮特里"则认为美国人来自"弗里斯兰的溜冰团体"。这很ˇ马克·吐温的笔调ˇ下面一段也是如此∶

玫瑰色的晨曦渐渐染红了东方ˇ不久ˇ冉冉升起的太阳ˇ从金紫色的云层中绽ˇˇ明丽的光华ˇ洒在康穆尼波的锡制风标上。

不错ˇ只有零零星星的马克·吐温味道ˇ然而这是一八○九年的作品ˇ比之堪称地道美国散文典范的《傻子国外旅行记》(Innocents Abroad)早六十年。诚然ˇ"纽约佬"的滑稽家世是出自年轻人手笔的一篇讽刺文ˇ不过年光流转和心事重重并不足以解释欧文何以要抛弃"纽约佬"和萨尔蒙冈迪ˇ转而写杰弗里·充莱扬ˇ也不足以说明何以新版《纽约外史》断然删去当时他认为是庸俗的败笔。说他在欧洲住过ˇ也不成其理由ˇ把因果关系倒置了。理由很简单ˇ一八○九年不是一八六九年。情况如无起色ˇ美国散文断不能存在下去ˇ甚至晚于欧文的作家也不认为恢谐文章能够产生严肃的风格。《纽约外史》只是个错误的起点。如果把这本书说成一条死胡同ˇ那也未免对欧文责之过严了。

 

詹姆斯·费尼莫·库珀
(James Fenimore Cooper)

对库珀而言ˇ做个美国人真是命运何其复杂。库伯和欧文不同ˇˇ顺便提一句ˇ他并不很推崇欧文ˇ由於出身ˇ特别是婚姻关系ˇ他是美国一个有土地的绅士。他非常爱国ˇ在美国海军军官学校呆过三年是他引以为荣的事。在欧洲时ˇ俨然以同胞的庇护人自居ˇ待到以代言人的身份写了《美国人的ˇ法》(Notions of the Americans, 1828)和《致拉斐特将军书》(Letter to General Lafayette, 1831)後ˇ见同胞并不感激ˇ未免怫然。虽然他谴责世袭贵族制度ˇ宁要共和政体而不要君主政体ˇ对本国的尚武精神大喜若狂ˇ他却一意提倡以财产、出身、教养为基础的绅士风度ˇ动辄以父老的身分 驾於ˇ里。老一辈的美国"绅士"杰斐逊ˇ警告美国年轻人不要受欧洲诱惑∶

要是去英国ˇ就会学饮酒、赛马和拳击。这是英国教育的特色。从此爱上了欧洲骄奢放荡的生活ˇ瞧不起本国的淳朴ˇ迷恋欧洲贵族的特权ˇ厌恶国内贫富平等的美德ˇˇ一ˇ起欧洲妇女艳丽的服饰ˇ就觉得国内的朴实无华ˇ又可怜又可鄙。这种情况常见於在英国和其他欧洲国家受教育的人。ˇˇ因之ˇ依我之见。去欧洲受教育的美国人ˇ知识、道德、健康、习惯、和幸福都会受到损失。

可是ˇ库珀毫不踌躇地带著儿女去法国受教育。虽然自认为还是个地道的美国人ˇ回国後却对美国生活大为反感。在《家ˇ面貌》里ˇ刻薄地批评了庶民治国、信口雌黄的报界和崇欧心理等弊端。纽约有个文艺集会误把一个招摇撞骗的船长捧作英国名作家了∶

"呵∶英国人真是伟大的民族!瞧他吸烟的姿势多美妙!"
"自从上次展出司各特的半身塑ˇ以来ˇ"安纽儿小姐说ˇ"他是到我们这里来的最有趣的人物了!

库珀对此特别恼火ˇ因为他时常被人称作美国的司各特。这个恭维使他忿忿然ˇ因为那只派给他一个次要的地位ˇ没有人会把司各特高抬为英国的库珀。徘徊两个世界的他ˇ又如何切断与一度唯马首是瞻的英国的联系ˇ而成为美国第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呢? 他如何去创造一个供小说家驰骋的大千世界呢? 又如何在美国社
会没有成形时去描写美国社会呢?

只能求教欧洲。库珀的第一部小说《戒备》是以外国小说为蓝本ˇ背景是英国社会ˇ他把这本小说读给妻子听时ˇ觉得写得不好ˇ於是改写一番。他的第二部小说《间谍》的每一章卷首ˇ都引用了坎贝尔《怀俄明的格特鲁德》中的句子。第三部书《舵手》无非要证明他写的航海小说胜过司各特的《海盗》ˇ在序文里他哭丧著脸说还有个对手ˇ"说不定会有人告诉作者ˇ斯摩莱特已在他之先写过这些东西ˇ而且写得远胜於他。"

他的问题和美国的历史不无关系。《间谍》描写美国独立战争时英军占领纽约港ˇ而华盛顿的部队占有纽约周围地区的故事。虽然说不上是部煌煌巨著ˇ读了也还可人意ˇ因为库珀写的是历史胜事ˇ得力於合适的社会背景。换句话说ˇ其中大部分英国和美国角色都是上流社会人物ˇ事实上他们在战事发生前时有交往。这样ˇ库珀可以取中间立场ˇ尽管他已表明出於爱国而同情美国。双方备有英雄ˇ至少是上流人物。英美读者皆大欢喜。虽然到了安德鲁·杰克逊时代矫揉造作的社会风气至少在理论上已为人所厌恶ˇ美国读者并不反对在历史小说中给它一席之地。基於类似的原因ˇ《舵手》也非常成功ˇ在这本书里ˇ约翰·波尔·琼斯沿约克郡海岸打了一场小型水陆战争ˇ其中也不乏英美的俊杰志士。

《舵手》给了库珀又一条出路。他大胆批评司各特在《海盗》中ˇ然缺乏航海经验时ˇ有人告诉他把海上生活写得过於ˇ细反会使读者看了莫名其妙。为了驳倒这个论点ˇ他甚至另辟ˇ径ˇ描写了一个ˇ成的小型社会体制。船上的生活习俗和森严的等级ˇ除了没有女人外ˇ俨然是个完完整整的世界。虽然航海技术的细节会使读者如堕云雾ˇ其他方面的船上生活却写得头头是道。船上生活ˇ徵的是整个人生的困境。在这一点上ˇ梅尔维尔(Melville)写得更为生动∶

呵ˇ船上的和世上的一切夥伴ˇ我们这些人都受尽虐待。装炮的甲板怨天尤人。我们白白地ˇ长官ˇ甚至ˇ船长诉苦ˇ一点用处都没有。在这条世界战舰上ˇ就是ˇ冥冥中高不可攀的海军大将诉苦也是枉然。大祸临头是我们自食其果。纵然长官愿意帮忙ˇ也动不得它们。

如果库珀没有ˇ到要写得如此深刻ˇ作为个小说家ˇ独特的海上生活倒使他得益匪浅。比较起来ˇ库珀斯敦的社会秩序又写得多为模 两可ˇ梅尔维尔《皮埃尔》(Pierre) 中的情节又是何等失实!库珀的海上小说有时因硬加上一个女主角而ˇ得逊色ˇ因为船上难得见到如阿玲达·德·巴伯利那样年轻美丽的女继承人ˇ若非巧作安排ˇ是不可能的。不过库珀的几部海上小说里出ˇ这等人物ˇ无损於绘声绘色的风暴和炮战ˇ库珀写这些场面可谓能手。

和《舵手》同年出版的《拓荒者》ˇ使我们看到库珀另一个较出名的主题ˇˇ美国荒原。荒原之内安排了另一种社会体制ˇ印第安人的社会体制ˇ尽管他们尚未开化ˇ却具有白人的许多特性。他在奥茨戈湖住过ˇ不久前那里还是印第安人的住区ˇ库珀还把它作为《杀鹿者》一书的故事背景ˇ可是他对印第安人的部落生活ˇ并没有亲身体验。他对印第安人的一些看法(包括对易洛魁人的偏见)ˇ是根据莫拉维亚教派传教士赫克韦尔德的著作。不管他怎样按自己的理ˇ去描写印第安人ˇ欧洲人却比美国人更欣赏这些有浪漫色彩的人物。原野的风光也令人心醉ˇ那些森林和湖泊ˇ还有《大草原》里描写的密西西比河彼岸一望无际的原野ˇ都成了弗朗西斯ˇ帕克曼历史巨著中的背景。白种人带来了剧变ˇ他们闯入印第安人游猎区ˇ挑动战争ˇ惹事生非以至无恶不作ˇ确信自己终将成为征服者。久别後ˇ库珀重返奥茨弋湖ˇ他在信里写道∶附近的森林被砍伐得"满目疮痍"ˇ生动地写出了白人开拓的过程。就是在印第安人还能惨澹经营的小说里ˇ前途也充满了凶兆。阴ˇ和淳朴一交锋ˇ只能有一个结局。这种冲突也不只ˇ於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间ˇ在《拓荒者》里ˇ冲突双方是代表社会的坦普尔法官和代表荒原的白种老猎人纳蒂ˇ班波ˇ也叫皮袜子。

这是皮袜子故事集第一部ˇ共有五部ˇ写这个猎人的一生。勇敢、善良、目不识丁的纳蒂ˇ徘徊于印第安人与白人世界之间。"红皮肤"精通的山林本事ˇ他都在行ˇ是莫希干族酋长金家谷(马克ˇ吐温说过ˇ"这个名字的读者大概是芝加哥")的心腹之交。尽管他看得惯印第安人的信仰ˇ还保持著白人的某些特点∶他不ˇ和肤色不同的女子结婚ˇ虽然他始终陪著金家谷东征西战ˇ从不剥取敌人的头皮。在《最後的莫希干人》里ˇ纳蒂当时还年轻ˇ名叫"鹰眼"ˇ他和金家谷的儿子恩加斯一起闯南走北ˇ整个莫希干族就只剩下这两个人了。一年之後ˇ《大草原》问世ˇ在这本书里ˇ纳蒂已经垂垂老矣ˇ文明的前进把他赶出了森林ˇ在西部平原设ˇ阱捕兽为生。小说以纳蒂之死告终ˇ结局凄恻ˇ淡。

但是纳蒂是个理ˇ化的形ˇˇ不能就此死去。库珀在《探路人》和《杀鹿者》中又让他复活了。在《杀鹿者》里ˇ纳蒂是个初次出征的青年ˇ在《探路人》里ˇ他和金家谷都在壮年ˇ不过因为故事是倒叙的ˇ我们知道纳蒂命中注定要独自在森林里流浪ˇ直到森林被砍伐後被迫ˇ西迁移。《杀鹿者》结束时ˇ书中的主要情节已是十五年前事ˇ纳蒂重返镜湖ˇ也就是奥茨戈湖。那里以前住著个锺情于他的女郎ˇ而今只剩下一缕退了色的丝带和湖滨木屋的废墟。旧梦重温ˇ读者和纳蒂ˇ班波一样ˇ都感到一种难以状言的凄楚。

时间战胜荒原ˇ是个广阔生动的主题ˇ在库珀的作品里还写得很有气势。马克·吐温在《库珀创作上的大病》("Fenimore Cooper's Literary Offences." )一文中毫不客气地指出过他的缺点。不合情理的地方多不胜举ˇ比如说纳蒂和金家谷每次在森林中ˇ会总是分秒不差。不到千钧一发之际救星绝不出ˇ。对话往往诘屈聱牙ˇ人物一般缺乏深度。库珀的幽默ˇ也有点让人啼笑皆非。林子里本已到处是虎视耽耽的印第安人ˇ他不往下叙述ˇ反让书中人物唠唠叨叨地说些大言不惭的废话。正如马克·吐温所指出的ˇ库珀的描写缺乏亲切感ˇ场面和人物只能由读者去ˇˇˇ而不是栩栩如生ˇ呼之欲出。需要直接描写的地方ˇ作者偏要插在读者和情节之间。比如说ˇ纳蒂在侦察坐在营火四周的印第安敌人ˇ

只见许多武士都不在场ˇˇ可是里文奥克倒在场。坐在最ˇ眼的地方ˇˇ黑的面孔被火光照得通亮ˇ要是萨尔瓦特ˇ罗莎见了ˇ一定乐於把它画下来。ˇˇ

我们懂得库珀的用意所在ˇ可是我们和纳蒂脱了节ˇ纳蒂必然没有听说道萨尔瓦特·罗莎其人。如果说库珀的文体不够灵活ˇ却很实用。库珀形容过一个人物的步伐ˇ那几句话可以拿来形容他的文体∶"他的步伐没有一点弹性ˇ可是他大踏步ˇ前走去ˇ尽管身体ˇ前弯著ˇ并不ˇ得费力ˇ也毫无倦容。"他的文体从来没有严重影ˇ情节的开展ˇ很重要、很根本的一点是他以动取胜。故事的结局尽在人们意料之中ˇ可是谁都ˇ知道下一步的变化ˇ命运瞬息万变ˇ令人目眩ˇ仿佛做蛇梯游戏ˇ直到最後铿然一掷才见分ˇ。

库珀写了那样多小说ˇ为什ˇ只有皮袜子故事集得以传世ˇ今天还摆在青少年的书架上为首先ˇ有些情节似乎没有中心人物。他的故事里有传统的男女主人公ˇ但也有更有趣的人物ˇ形成了喧宾夺主。例如在《间谍》里ˇ哈维ˇ伯奇和其他人物的关系始终不够明确ˇ《大草原》里的男女主人公几乎是多馀的。我们再看看库珀这个美国小说家和绅士心目中的社会。库珀不愿意把社会地位低微的人写成正统的主角ˇ有时他用古里古怪方法证明他选择的主角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在《拓荒者》里ˇ伊丽莎白·坦普尔不能和奥利夫·爱德华来往ˇ因为人们认为他是混血儿ˇ後来发ˇ他是老埃芬厄姆少校的孙子ˇ是个十足的白人ˇ於是故事发展到童话般的结局ˇ奥利夫赢得了伊丽莎白的欢心和她父亲在荒原上的半个王国。

处理纳蒂·班波这个角色ˇ困难到了极点。他既是自由人ˇ理应受人ˇ慕ˇ理应当主角。可是他非印第安社会之一员ˇ不仔细说明他的身份ˇ也不能进入白人社会ˇ这ˇ一来ˇ他永远不能结婚。他有两次结婚机会ˇ在《杀鹿者》里的那次还合情合理。若是朱迪思真心爱他ˇ他之所以几次拒婚ˇ只能解释为他不爱朱迪思。可是在《探路人》里ˇ纳蒂自己倾心于军曹的女儿梅布林·邓纳姆。她被塑造成德才兼备的女主人公(比如说她比ˇˇ中文雅得多ˇ因为受过一位军官的寡妇的照顾)ˇ可是库珀费尽心机也不能使班波摆脱本色。一个目不识丁ˇ出身又十分低微的人ˇ只有遭梅布林的拒绝才是。

纳蒂生活在真空里。他的世界大体说来写得非常有趣。但是虚构的。库珀笔下的绅士令人生厌ˇ而非绅士型的人物又不能独擅其美ˇ因为当时ˇ更由於他的气质ˇ不文明的社会不能算适宜的小说题材。因此ˇ纳蒂只得隐遁ˇ和社会脱离关系。把皮袜子故事集或库珀的海上故事和同时代的作家巴尔札克的小说ˇ比ˇ巴尔札克描写的是实实在在的世界ˇ而库珀的只是神话中的世界ˇ从前的骑士倒可以在那里一ˇ身手。这种神秘气氛使班波的传奇没有流于普通惊ˇ小说一路。但是後来ˇ神秘色彩越来越淡薄ˇ也就无所谓惊ˇ了。换句话说ˇ皮袜子必然演变为西部小说里的牧童ˇ此等人朴实勇敢ˇ仗义行侠ˇ但是因为没有头衔和封号ˇ没有社会地位ˇ十之八九只得在暮色中策马离去ˇ碰都没有碰一下牧场主人的小姐ˇ不要说和她结婚了。不过库珀仍可称为大手笔。他对美国荒原的看法ˇ和有教养的欧洲人ˇ如上一代的巴特伦ˇ基本ˇ同。不管是否如此ˇ他的作品确有经久不衰的ˇ力。库珀曾借鉴赫克韦尔德的著作ˇ後者的文笔虽然更"精细"ˇ时至今日ˇ读者实已寥寥无几了。库珀的作品所以至今还有人读ˇˇ尽管成年读者不多ˇ就是因为有那ˇ点杜撰的神秘色彩。虽然他的海上小说并不ˇ皮袜子故事那样迷人ˇ不过也说明库珀能为人所不能。

他的创新精神也令人折服ˇ虽不如巴尔札克博大精深ˇ却也和他一样锲而不舍。他的某些後期小说ˇ虽则仍运用传统手法ˇ观点也不够鲜明ˇ仍可从中窥见不少杰克逊时代美国的社会问题。库珀一如他的同代人ˇ觉得作民主党员易ˇ有民主风度难。他也经历过克里夫科尔的苦恼ˇ虽然不如後者之深。克里夫科尔在《一个美国农民的书札》中赞扬美国生活简单和谐的那些文章ˇ已为人所共知ˇ可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他在《书札》中和在《十八世纪美国札记》中ˇ曾对美国革命的激变表示惋惜∶

我们深知野心、权力狂、财富狂、不愿受治於人(有些人美其名曰自由)等动机ˇ是隐藏在爱国主义ˇ甚至法治与理性外衣下面的ˇ它们是这场革命ˇ也是所有革命秘密而真实的基础。

克里夫科尔《札记》的最後几章用的是对话体裁ˇ是贪婪无知的"爱国志士"和高贵的保皇党或自诩的中立分子(克里夫科尔本人就是此等人)之间的对话。

十九世纪四○年代美国的ˇ状引导库珀用ˇ应的小说体裁ˇ徒劳地去议论大民主过火的地方。直接原因是纽约的反地租战争。有些地主仍拥有大量田产ˇ契约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大部分地主并非为富不仁ˇ只要佃户缴少量地租ˇ经济困难时完全免租ˇ佃户们对如此仁厚的地主制度也要反对ˇ决意立时变田产为己有。库珀是个地主ˇ认为这种举动危及财产所有权的根本原则。他在《利特尔佩奇手稿》三部曲 (Littlepage Manuscripts, 1845ˇ6)里ˇ叙述利特尔佩奇家族取得土地的历史ˇ从殖民地时期写到他的时代。三部曲中的第一部《萨坦斯托》(Satanstoe)ˇ颇多欢快的轶事。第二部《带锁链的人》(The Chainbearer)ˇ讽刺性较强。书中的新英格兰佃户终於把"萨坦斯托"老村落易名为"迪布顿郡"ˇ莫登特·利特尔佩奇忠於爱国志士ˇ倒似乎引起佃户的不满。如果他是保皇党ˇ他们可以名正言顺没收他的田产ˇ据为己有。第三部小说《红种人ˇ真假印第安人》(The Redskins, or Indian and Injin)刻薄地描写了这种占有欲。三部曲中有善良的印第安人ˇ质朴而高尚ˇ也有假印第安人ˇ其实是装扮成演杂剧的红种人去恐吓有钱人的白人流氓。莫登特ˇ利特尔佩奇的孙子参加了反地租战争ˇ终难免以失败告终。

克里夫科尔在七十年以前有过同样主张。他ˇ躲开白人腐败的民主政治ˇ生活在善良的印第安人中。他笔下那些煽风点火的政客ˇ诸如蓝皮艾伦之流ˇ卑鄙残忍不下於库珀的抗租者ˇ库珀和克里夫科尔一样ˇ找不出解决办法。开辟荒原是极有价值ˇ荣耀、勇武、正义也事关重要ˇ可是真的正义在什ˇ地方? 这些土地到底该归谁所有? 说不定土地是印第安人的ˇ不过他们打了败仗ˇ被撵走了。假如强者可以迫使他们交出土地ˇ地主又何能幸免? 面对暖昧的局势ˇ库珀只看到事情在ˇ坏处发展ˇ固执地认为盛极必衰ˇ就ˇ百年以後的福克纳。两人不可避免地要埋头探究往事ˇ去寻找答案ˇ寻找昔日漂渺的完美。不管故事发生在利特尔佩奇田庄ˇ还是约克那帕道伐郡ˇ两人都只得上下求索ˇ归咎於今日之世风日下。大部分美国小说最喜欢描写这种变化ˇ除了暖昧的探索外ˇ再加点进步和民主的色彩ˇ霍桑的《带有七个尖角阁的房子》(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即是一例。

库珀的这一见解最後见於一八四七年出版的乌托邦小说《火山口》(The Crater, 1847)。一批沈船後死里逃生的美国人ˇ在太平洋一个小岛上建立了一个田园牧歌式的社会ˇ後来毁於扩张、诉争、宗教狂ˇ新闻报导和放任自由。小岛是地震後形成的ˇ他又安排了一次地震ˇ把整个岛屿和争论不休的岛民ˇ统统沈入海底ˇ以示惩戒。

 

艾德加·爱伦ˇ坡
(Edgar Allan Poe)

欧文和库珀的作品即或受过奚落ˇ同代的人不得不承认他们是文人中的佼佼者。可是坡(Poe)在短促一生之中从没有ˇ他们那样ˇ赫。他自称"只能算给杂ˇ写点东西"ˇ他处在一大批互ˇ排挤的文人中ˇ力争在幼稚的美国文坛上得一席之地。他在声望稍逊的作家之间ˇ在那些被捧为天才的作家(有时坡本人也是捧场者之一)如西高尔尼夫人、奥斯古德、威利斯、奇弗斯之间推推搡搡。他有几分ˇ欧文笔下令人惋惜的那个"可怜巴巴的作家"ˇ从天才梦堕落为雇佣文人。贫穷也跟他结下不解之缘ˇ他似乎是个好编辑ˇ工作很出色ˇ可是都毁于反覆无常的行为ˇ他也写过纯粹为了糊口的东西ˇ大量拼凑而成的书评ˇ哗然取宠的坏幽默小品ˇ贝壳学教科书等。可是他从来没有ˇ奥斯卡·王尔德那样厚颜无耻。王尔德有一次对海关人员说ˇ他除开天才之外没有什ˇ可申报。天才这个词被当时的期刊滥用ˇ他非常珍惜这个词ˇ这ˇ得和他破敝的住所和工作室太不ˇ称了。时间没有给他同时代的许许多多作家戴上天才的桂冠ˇ甚至欧文和库珀都没有此种荣幸ˇ坡却荣膺这一称号ˇ这是对他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的奖励。

後人对坡的评价不一。直到最近他的本国同胞还倾ˇ于把他叫做"打油诗人"(爱默生的词)ˇ或者在赞美他的同时ˇ说他不是美国文学的主流(但不管什ˇ叫主流)。可是其他许多人ˇ如丁尼生、叶芝ˇ尤其是从波德莱尔到瓦雷里这些法国诗人ˇ都认为他是名符其实的天才。不少美国人和法国人讨论文学时ˇ发ˇ後者所造的艾德加坡ˇ词既似避邪宝物ˇ又是颂扬之词。事实上ˇ法国人心目中的艾德加坡和英语世界的艾德加·爱伦ˇ坡迥然不同。

英国或美国的普通读者一ˇ到坡就连ˇ到一些扣人心弦的故事∶谁没有读过《金甲虫》或《深坑和钟摆》? 他或许还记得一两首诗的细节∶坡的《乌鸦》(Raven)用阴惨的声音预报"永不复返"ˇ也会记得刺耳的《铃》声。他会背诵

昨日希腊的荣光
往昔罗马的堂皇

而不一定知道这两句诗出自坡的《致海伦》。可是如果这个读者重温坡的五十首诗和七十篇短篇小说ˇ他可能同意洛威尔对坡的有名评断"五分之三的天才ˇ五分之二的呓语"。他说不定还会同意惠特曼的意见ˇ说坡的诗是"幻ˇ文学之光ˇ光华耀目但无热量"ˇ"过於重视押韵"。坡的诗也常被人贬为雕琢ˇ凡读过他诗论的人ˇ也许觉得这些批评并无不当之处。这些文章表明它们的作者过於重视技巧ˇ甘心受格律约束ˇ由於他避开"真"ˇˇ主张"说教"的异端"ˇˇ而去追求"美"ˇ"纯"和"音律"ˇ他也时有劣作。坡对别人的批评极严格(他挑剔过布朗甯夫人的诗)ˇ对自己作品的缺点却视而不见。如《尤娜路姆》('Ulalume')里ˇ他用kissed her和、sister押韵ˇ在《ˇ给安妮》('For Annie')里ˇ用Annie和many押韵。在这几首诗里ˇ他刻意追求韵脚ˇ章法大乱。其他一些诗也是如此ˇ譬如《尤拉丽》('Eulalie')∶

我独自住在
呻吟的世界里ˇ
我的灵魂是一潭死水ˇ
直到美丽温柔的尤拉丽成了我羞答答的新娘一一
直到长著金黄头发的年轻的尤拉丽成了我的盈盈浅笑的新娘。

马拉梅单取最後一句ˇ大加赞赏ˇ英文读者也许不以为然。 (近人觉得坡在选用人名方面特别不当。尤拉丽过於悦耳ˇ莉盖娅和普飞罗基尼很ˇ专利药品的名字)。《丽诺尔》('Lenore')头几行几乎和《尤拉丽》的那几行一样拙劣∶

呵ˇ金碗碎了ˇ灵魂竟日飘忽!
且让钟ˇ去罢∶ˇˇ圣洁的灵魂漂浮在斯泰基河上
哥德维尔ˇ难道你没有眼泪? 今朝且挥泪ˇ莫待来日ˇ
看!在阴森、僵硬的灵车底躺著你的可爱的丽诺尔!

如果我们可以拿音节ˇ亮的诗打趣ˇ可以看出其中不无和後人ˇ似之处。这几行难道不暗合基普林(Kipling)的《苏伊士》('Suez')一诗吗?

西方朦胧深处
善、恶、至恶、至善
都来此长眠ˇˇ

《艾尔·阿拉夫》('Al Aaraaf')里的对句ˇ也有约翰·贝杰曼的影子∶

哪一朦胧的灌木丛中还有罪恶的灵魂
没有听到赞美诗里动人心弦的召唤?

这对坡ˇ然有失公允。即使坏诗里也有补救败笔的句子。《ˇ给安妮》里有

旧时
桃金娘和蔷薇般的激情。

《海中城》('The City in the Sea')有令人萦怀的神秘色彩∶

在苍穹下逆来顺受
一泓郁悒的海水。
塔楼阴影交互映衬
一切都似乎高悬空际ˇ
城内岿然的塔尖上ˇ
死神巍然ˇ下眺望。

假如你一点不欣赏《铃》ˇ《乌鸦》ˇ或戏剧《波里生》('Politian')的残稿ˇ也还有精妙的小诗可读。在《十四行诗ˇˇ致科学》('Sonnet - to Science')里ˇ坡哀叹魔力之一去不还∶

你不是已把水精从洪水中赶走
把小妖从绿菌中驱除ˇ又从我这里
把罗望子树下的夏梦逐出ˇ

你也许会挑剔"小妖" ('Elfin')一词ˇ不过诗里的呼声是真实的ˇ"情致"('Romance')也同样真实ˇ第二节是这样开始的∶

最近ˇ永恒的秃鹰时代
喧喧嚷嚷呼啸而过
震得太空为之翻腾ˇ
凝视著不平静的天空
我无暇沈缅於无谓的忧虑

可惜的是这首诗跟著用了个拔羽毛的比喻ˇ未尝不是败笔。

它们静悄悄翱ˇ的时刻
把绒羽投在我心上ˇˇ

《孤独》('Alone')和《梦中梦》('A Dream within a Dream')都是好诗。不过他何以被认为是文坛巨匠ˇ还得从他其馀的作品中去探究。

说不定他的短篇小说更值得让人怀念。他的那些怪异之作ˇ大部分读来令人厌恶ˇ甚至恐惧(例如《眼镜》('The Spectacles')ˇ写一个近视眼爱上了一个女人ˇ这个女人原来是他的曾祖母ˇ在《废人》('The Man Who Was Used Up')里ˇ写一个肢体残缺的士兵ˇ"看起来ˇ一大堆非常难看的东西")ˇ如撇开这些ˇ他的作品大略可分为两类∶恐怖小说和推理小说。前者可包括《黑猫》(The Black Cat )、《一桶酒的故事》(The Cask of Amontillado)、《厄舍古屋的例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莉盖娅》(Ligeia) 後者有《金甲虫》(The Gold Bug)、《被盗的信》(The Purloined Letter)等等。两者之间并无严格区别ˇˇ《摩格路谋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那样ˇ既有恐怖ˇ也有推理。坡的短篇都有他独特的风格。故事大都发生在奇怪的地方一ˇ书记的僧院ˇ莱茵河上的城堡ˇˇ  著微妙、朦胧或恐怖骇人的气氛。(他理ˇ中的房间ˇ如他在《家具哲学》(The Philosophy of Furniture) 里描写的ˇ都有深红色的玻璃。)故事通常都发生在夜里ˇ或者在黑暗的密室里。男女主人公都是家世渊源的贵族(极少是美国人)ˇ他们博学多才ˇˇ但是劫数难逃。在这种细节上ˇ坡和套用神怪小说手法、*哗然取宠的作家没有什ˇ不同。"猎奇"('tale of effect')绝不是坡发明的ˇ他认为刊载在《布莱克伍德杂ˇ》(Blackwood's Magazine)上的几篇故事是成功之作ˇ还在《如何写一篇布莱克伍德的故事》里打趣说∶

里面有"活死人"ˇ妙透了ˇˇˇ一个绅士没有断气给拖进坟墓的感觉
ˇˇ趣味、恐惧、情调、玄ˇ、学识ˇ包罗万ˇ。你大可发誓说作者是
在棺材里出生长大的。

这段话部分说明了坡之不同於俗辈ˇ那就是说ˇ他才气过人ˇ又有自知之明。如波德莱尔所说ˇ他的小说"寓荒谬于才智ˇ且完全合乎逻辑"。虽然阴森的气氛有时写得有点过分ˇ由於他精心构思情节ˇ反倒有梦ˇ般的魔力。我们不免连ˇ到坡的为人ˇˇˇ他在一八四八年的一封信里ˇ居然写道∶一个来访的牧师"站在那里对疯子坡一面微笑一面鞠躬!"正是这种明白透彻的笔调使他的小说胜於闹剧。灾难ˇˇ

ˇ一抹浮云
(飘在一碧无际的长空)
在我的眼里幻变成魔鬼的形ˇˇˇ

是天生的ˇ是注定的ˇ要躲也躲不开。波德莱尔(Baudelaire)的几行诗适用於坡∶

我是车辐和车轴ˇ也是车轮
我是囚徒也是刽子手。
ˇ ˇ ˇ ˇ
我是真正的吸血鬼。ˇˇ

我是真正的吸血鬼∶坡的故事里的男主角常常自我毁灭ˇ但也连累他人ˇ特别是女主角。坡在《创作哲理》('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里ˇ分析了《乌鸦》的结构ˇ说他写这首诗是根据一套公武ˇ其中有段话经常为人引证∶

我自问 ˇˇ "各种忧伤的题材中ˇ基於我们对人类的普遍认识ˇ什ˇ最为忧伤? "死亡ˇˇ是非此莫属。"那ˇˇ"我说ˇ"这种最忧伤的题材在什ˇ情况下最有诗意呢?" 根据我已经解释过的ˇˇ答案ˇˇˇ而易见"当死亡与美最密切结合的时候"∶那ˇ美女之死ˇ毫无疑问ˇ是世界上最富於诗意的题材了ˇˇ同样ˇ痛失这位美女的情郎ˇ应该是最适宜叙述这件事情的人了。

这段话也许毫无惊人之处。爱与死在世界文学中总是有不解之缘ˇ亨利·詹姆斯即曾以美人之死作为《鸽翼》(The Wings of the Dove)的题材。

但是坡所写的死亡别出心裁。他念念不忘的是生死之间的真空地带ˇ是人鬼之间奇怪的乱伦的关系。莉盖娅和丈夫ˇ罗德里克·厄谢尔和他的孪生妹妹马德琳ˇ《椭圆画ˇ》('The Oval Portrait')里的画家和妻子ˇ贝伦尼斯和她的表兄ˇ莫利拉和她没有名字的女儿ˇˇ在这些例子里死者都从不平静的坟墓中回到人世ˇ就ˇ坡自己的表妹ˇ他的妻子ˇ从人世遁迹阴间又从阴间还阳。只有在《埃利奥诺拉》('Eleonora')里ˇ死者不再纠缠生者ˇ即使如此ˇ生死间还是息息ˇ通。坡的故事世界中的绝望色彩就在於此∶生命倏然无情地走ˇ死亡ˇ而死亡并没有带来平静。对他来说ˇ万事万物变幻无常ˇ无幸福可言ˇ就是他笔下的美人ˇ也如死尸一般ˇˇ是活人身上敷了一层云石ˇ光滑、洁白、巍巍然ˇ可是有点可怕ˇˇ就ˇ那个时代没有生活气息的雕塑一样。

坡的一些短篇ˇ遭遇一如此等雕塑ˇ已经为人所漠视ˇ甚至今人厌倦。坡白认《莉盖娅》是他怪诞小说中的上品ˇˇ在大部分读者认为不过是病态自怜、魔鬼附身、浮华怪诞的大杂烩而已。不过ˇ没有鬼魂ˇ意在描写形形色色苦难的其他短篇ˇ凄凄惨惨ˇ仍令人心慑。坡的ˇˇ力颇ˇ聪明而神经不健全的孩子。和儿童一样ˇ他喜欢炫耀ˇˇ往通天的本事。可是他也ˇ儿童那样脆弱ˇ不仅惧怕黑夜(灯被吹熄了ˇ窗帘在摆动)ˇ也惧怕巨大的成人世界ˇ那里的房门重得推不动ˇ门锁紧得转不开。(他的许多情节ˇ幽寂恐怖ˇ令人头晕目眩ˇ受害者或被囚禁ˇ或被活埋ˇ或被漩流吞没)我们多少还能适应这些悬心吊胆的情节。坡的《皮姆的自述》(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是通篇富於ˇˇ力的记叙文ˇ脱胎於一篇实实在在的南海探ˇ记事。这类绝域奇谈ˇ加上神奇、不可知的凶兆ˇ对当时读者的感官自有很大的影ˇ。坡把他的故事从ˇ实世界引伸到凶ˇ的真实世界。一个年轻的偷渡者躲在捕鲸船上ˇ先被拖进一场叛变ˇ又遭遇到一场风暴ˇ几乎是整船人同归於尽。最後这个年轻人和另一个幸存者驾一叶扁舟ˇ穿过梦一般的景色ˇ驶ˇ南极ˇ进入一个庞然白影笼罩下的白茫茫的神秘世界ˇˇ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我们依然爱读他的推理小说ˇ虽然有时幼稚可笑地卖弄他的逻辑学和学问ˇ故事的结构却非常美妙ˇ他的智多星奥古斯特ˇ杜平ˇ是侦探小说中诸等万能的刑事侦探的开山鼻祖。

几首诗ˇ几个短篇ˇ就是坡驰誉文坛的本钱。但是要公正地估价他的地位ˇ还得提到他的评论文章。和他的宗师柯尔律治ˇ比ˇ就可以看出坡在文学批评上的不足。他可以写得很尖刻ˇ存心报复ˇ动不动就ˇ入身边文学圈子里的争论ˇ他的指责和赞誉有时持论不公ˇ对於抄袭来的文章ˇ他的嗅觉如巫医般敏感ˇ且怒不可遏。他斤斤计较文学的精确性ˇ有时到了小题大作的程度ˇ他痛恨别人草率成篇ˇ其实自己也有这个毛病。他大部分理论看来并非无懈可击ˇ《我得之矣》一文的哲理也不过是泛泛之见。然而ˇ他的批评极有见解。(如他批评麦考利∶"我们同意他的话ˇ往往因为我们完全了解他到底ˇ说什ˇ。")最重要的ˇ他对批评极为认真ˇ标准定得很高。纵然他不能时时都前後一致ˇ他ˇ写的东西自有一套理论ˇ可供别人参考。诗应力求其美ˇ写作时候应遵守技巧上的严格标准。诗和小说一样ˇ只有篇幅精练才能发挥最大效果。在坡的体系里没有史诗的地位ˇ留给长篇小说的地位也不多。他说历史的趋ˇ是简略、紧凑ˇ直截了当这种看法ˇ也许是他经常ˇ杂ˇ投稿的一个理论藉口。十九世纪迭有长篇小说问世ˇ他的预言ˇ然不对。就美国而言ˇ坡有观点和标准ˇ才使美国文学渐入佳境ˇ这是很难得的ˇ尽管他不时对无辜文人苛评ˇ对本国作家未始没有好处ˇ至少告诉他们写作是严谨的行当。

如要充分认识坡的重要性ˇ还必须考虑到为波德莱尔和马拉梅狂热椎祟的《艾德加坡》ˇ他们以丰富的感情把坡的作品译为法文。可以说《艾德加坡》实际上是他们创造出来的ˇ在他们的译文里合金变成了真金ˇ浮华的辞藻贴上"纯洁"的标签。给杂ˇ写稿的潦倒文人(用波德莱尔的话说)ˇ成了悲剧性的年轻贵族ˇ孤独地生活在野蛮而幽暗的美国。这样的形ˇ并不完全和艾德加ˇ爱伦·坡ˇ符。可是坡渴望ˇ身世界文坛ˇ他的作品又有其特色ˇˇ与其把他列入上一代的神怪小说作家ˇ还不如把他归为後一代的ˇ徵派诗人ˇ从这两方面考虑ˇ形ˇ与本人就符合了。正当他同代的英国人和美国人ˇ尤其是波士顿人ˇ力主"文以载道"的时候ˇ他却大唱其"为写诗而写诗"的反调。虽然他说"对我而言ˇ写诗不是目的ˇ而是出自激情"ˇ才智还是能弥补ˇˇ的不足。在他浮夸和鄙俗的幻ˇ世界底下ˇ却有一些微妙的、为人所忽略的一致性和说服力。我们ˇ在已经习惯于文学作品中描写感觉上的亦此亦彼ˇ对人类行为往往残酷而无理性的说法也司空见惯了。可是对波德莱尔而言ˇ他在坡的《旁注》(Marginalia)中读到"光谱中的橙光和蚊纳的营营之声ˇˇ给我的感觉几乎ˇ同"ˇ在《黑猫》里读到"做过一百遍坏事或蠢事的人ˇ又有谁曾经认识到事之不可为呢? 觉得顿开茅塞ˇ兴奋不已。在法国人心日中ˇ坡的真知卓见使他成为近代文学伟大的先驱者之一ˇ他们把坡的种种发ˇ捧为至宝ˇ还把他当作偶ˇ来崇拜。英语世界过了好久才用同样的眼光来看待坡。其所以如此ˇ可以说是因为英国诗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受欧洲大陆影ˇ。波德莱尔的《恶之华》早於一八五七年出版ˇ而同年在英国出版的较重要的诗集只有《奥罗拉·利》。不过总算还有惠特曼懂得坡的寓意ˇ尽管他并不喜欢坡所代表的东西。一八七五年在坡的墓前举行过纪念仪式ˇ马拉梅为此写过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事後惠特曼谈到他曾在梦里看到

一条华丽的小游艇ˇ常见它停泊在纽约周围或长岛海峡的海面上ˇ扬扬得意ˇ随波荡漾ˇˇ如今却帆破橹断ˇ在狂风暴ˇ海浪冲天的夜里失却了控制ˇ一泻千里。甲板上站著个峭瘦ˇ细小、俊秀的人ˇ一个朦胧的身影ˇˇ然在观赏这恐怖ˇ这黑暗ˇ这风ˇˇ他首当其冲ˇ眼看就要丧生。这个人物ˇˇ很可以代表艾德加·坡ˇ他的精神ˇ他的命运和他的诗篇ˇˇ

这个梦使我们ˇ起兰波(Rimbaud)的《醉舟》('Le Bateau ivre')ˇ这首诗的意ˇ也得之於坡。坡和艾德加坡ˇ一如声和回声ˇ实际上是亦此亦彼。我们也许觉得读批评他的文章比读他的作品更有趣味ˇ我们也许不能欣赏他的作品ˇ但是不能忽略它们。坡的著作已成为我们的一部分ˇ我们是他的亲属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ˇ美国诗人艾伦·塔特称他为"表兄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