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美国小说中的ˇ实主义
从豪威尔斯到德莱塞

Realism in American Prose
From Howells to Dreiser


威廉·迪安·豪威尔斯 (William Dean Howells, 1837-1920)

生於俄亥俄州ˇ父亲是贫苦但受过良好教育的印刷工人。全家几经迁徒ˇˇ其中一次的情况写入了《一个孩子的城镇》(A Boy's Town, 1890)ˇˇ後在哥伦市定居。在这里ˇ豪威尔斯继续一面自修ˇ一面为报纸撰稿。曾为共和党工作ˇ被任命为美国驻威尼斯领事(185lˇ1865)ˇ在任时大力研究欧洲和欧洲文学。回国後ˇ很快成为美国第一流小说家、散文家和编辑。起初在波士顿ˇ後来到纽约工作。


哈姆林·加兰 (Hamlin Garland, 1860-1940)

生於威斯康辛州ˇ早年曾在爱阿华州和南达科他州住过。中学毕业後赴波士顿ˇ决心描写他熟悉的地区ˇ《破碎的偶ˇ》(Crumbling Idols, 1894)一书中的写实手法即是一例。也许他从未全心全意皈依ˇ实主义ˇ故渐而抛弃了它。晚期作品转ˇ唯灵论。

斯蒂芬·克莱恩 (Stephen Crane, 1871-1900)

生於新泽西州ˇ在该州和纽约州居住。没有受过正规教育ˇ偶尔为报纸撰稿。第一部作品《街头女郎梅季》(Maggie, 1893)是自费出版的。在以《红色英勇勋章》(The Red Badge of Courage, 1895)成名前ˇ很少有人注意那部处女作。他短促的一生最後几年行踪无定ˇ在墨西哥报界工作过ˇ曾去古巴采访(1896)ˇ在希腊和古巴当过战地记者ˇ在英国度过一段热热闹闹的ˇ村生活ˇ最後因肺病死於德国。

弗兰克·诺里斯 (Frank Norris, 1870-1902)

生於芝加哥ˇ一八八四年随父母迁居旧金山後ˇ先去巴黎攻读中世纪艺术ˇ後回国进加利福尼亚大学。在加州大学时逐渐放弃早年爱好的浪漫主义题材ˇ改而从事ˇ实主义小说的创作。从一八九五年到九六年去南非任驻外记者ˇ一八九八年在古巴报导美西战争ˇ後来在纽约一家出版公司审稿ˇ写过不少小说ˇ一九O二年突然去世。

杰克·伦敦 (Jack London, 1876-1916)

生於旧金山ˇ身世不ˇˇ在港口长大ˇ幼年即ˇ往冒ˇ生涯。在各地流浪和去克朗代克地区淘金期间(1897)ˇ断断续续受过些教育。他的短篇最初收集在《狼的儿子》(The Son of the Wolf )里ˇ於一九OO年出版。他以後的作品ˇ不管其题材是社会主义ˇ还是荒野生活ˇ或是二者兼有的ˇ都为广大读者所爱好。

西奥多·德莱塞 (Theodore Dreiser, 1871-1945)

生於印第安那州ˇ父亲是个贫茁的德国移民ˇ笃信宗教ˇ他对此极为反感ˇ又因其父不得理财ˇ促使他一心发迹致富。中年以前ˇ在美国几个大城市的报馆和杂ˇ社工作ˇ所写小说ˇ不为人所注重。

 

第九章
美国小说中的ˇ实主义


安布罗斯·比尔斯(Ambrose Bierce)ˇˇ我们那位先於门肯的愤世嫉俗者ˇˇ在他《魔鬼词典》(Devil's Dictionary )一书中ˇ给读物下的定义是∶

供阅读的东西的总称。在我国通常包括关於印第安人的小说ˇ用方言写的短篇小说和用俚语写的幽默作品。

其实ˇ他说的是地方色彩作品ˇ这些东西只能使他觉得滑稽可笑ˇ而ˇ实主义则是另一回事ˇ他说ˇ实主义是∶

用蟾蜍的眼光来描写自然的艺术。ˇ鼠所作的风光旖旎的画幅ˇ或是尺蠖写的故事。

这是污蔑之辞。事实上ˇ这正是对自称为ˇ实主义者最有代表性的谩骂。而ˇ实主义者则发表声明回击ˇ通常用的字眼是"ˇ实性"(以别於理ˇ主义ˇ浪费主义ˇ伤感主义)、"真实"(往往不事粉饰)、"诚实"和"准确"。他们自称是如实描写生活的真ˇ。以这些说法作为定义ˇ实难使人满意ˇ因为究竟什ˇ是"生活"和"ˇ实"'尚待解决。小说家对题材的取舍ˇ可以使我们更清楚了解什ˇ是"ˇ实主义"∶

耐心的读者ˇ请再宽恕我一次ˇ如果我写的既不是上流社会的悲剧ˇ也不是时ˇ和有钱人家的风流韵事ˇ而只不过是一个不配当主角的女子的小故事。

这段话说得非常谦逊ˇ可以推断是出自早期作品。原来出自一八六一年出版的一短篇小说ˇ作者是新英格兰的罗斯·特里·库克。一二十年後ˇ这类说明作者用意的话越来越多ˇ语气远非如此谦恭。这ˇ说来ˇˇ实主义要求作者写他熟知的环境ˇ严格注意这个环境在语言、服饰、风物、行为上的特点。在某些方面ˇ应有美国特色。詹姆斯同意比尔斯的看法ˇ他也认为"美国时下的小说中"使用方言太多ˇ而"英国、法国和德国的同类作品"则不然。不过ˇ在他看来ˇ"最近也有一股偏好粗俗的潮流在英国文坛上风靡一时起来ˇ来势汹汹ˇ竟使拉迪亚德·吉卜林其人应运而生ˇ顿时身价百倍"ˇ而滥用方言恰为这股潮流的一脉。

以入世情怀为特徵的美国ˇ实主义似乎是起源于地方色彩文学的一个流派ˇ後来又让位於自然主义ˇˇ自诞生之日起ˇ一直和浪漫主义派小说家争论不休。浪漫和ˇ实是对立的ˇ表ˇ为上层社会生活和下层或中层社会生活ˇ异国情调和ˇ土风味ˇ耽於幻ˇ和面ˇˇ实ˇ伤时感世和豁达务实之间的对立。这虽有急功近利之嫌ˇ但也并非完全不对ˇ因为当时的小说家如豪威尔斯等人ˇ都信誓旦旦地自称是ˇ实派ˇˇ他们的对手宣讲自己的信条ˇ支援自己的盟友ˇ并使用诸如阵地战、散兵战、阵营、战役之类的比喻来论战ˇˇ好ˇ真在打一场文学战争。其中也有ˇ克劳福德那样的作家ˇ即使不曾以浪漫派自称ˇ也明目张胆反对豪威尔斯和他的门徒。他们之间确有分歧∶伯内特(Frances Hodgson Burnett)的《小方特洛男爵》(Little Lord Fauntleroy)与豪威尔斯的《小阳春》(Indian Summer)ˇ同在一八八六年出版ˇ但观点与情调判然有别ˇ翌年出版的佩芝(Thomas Nelson Page)的《在古老的佛吉尼亚》(Ole Virginia)和柯克兰(Joseph Kirkland)的《朱里ˇ斯普林ˇ最卑劣的人》(Zury, the Meanest Man in Spring County)ˇ亦复如此。

但是仔细观察一下ˇ这场战斗ˇˇ套用文学史家与豪威尔斯最喜欢用的比喻ˇˇ只是一场同室操戈的混战ˇ参战者并非人人全付武装ˇ也不是个个都明确作战目标。如若必须分个清楚ˇ比尔斯该算哪一方? 詹姆斯最初与豪威尔斯鼓吹ˇ实主义ˇ可是一八八六年那时住在英国ˇ写了《卡萨玛西玛公主》(The Princess Casamassima)ˇ他又该算在哪一边? 一位批评家说ˇ马克·吐温(他的《哈克贝利·费恩》已於一八八四年间世)"他的《镀金时代》帮了ˇ实派一个大忙之後ˇˇ又和浪漫派作家打起交道来了"ˇ我们可以同意他的见解吗? 这位批评家还说和马克·吐温合写《镀金时代》的华纳(Charles Dudley Warner)ˇ是位"态度温和的评论家"。此话可谓恰如其分ˇ那ˇˇ我们又该怎样来评价华纳呢? 拿他来和道斯·帕索斯 (Dos Passos)ˇ比ˇ似乎可笑ˇ可是他确ˇ道斯·帕索斯那样写过一部三部曲ˇ描写攫取不义之财的悲惨後果。此外ˇ还有浪漫派的首领克劳福德(Marion Crawford)ˇ他以十五世纪的威尼斯和十四世纪的君士坦丁堡为背景编写过三十多部小说ˇ不过他也以当时的美国为背景写过七部小说ˇ其中之一《一个美国政客》(An American Politician, 1884)是写镀金时代的腐败ˇ而且ˇ尽管他没有始终如一ˇ还是在一八九三年对一位采访者说ˇ美国为小说家提供了全世界最丰饶的笔耕园地。假如说要做浪漫派作家ˇ就必须写过去的事情和遥远的地方ˇ难道我们就该责备斯蒂文森(R.L. Stevenson)和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吗? 豪威尔斯倒对这两位的作品推崇备至。或者ˇ我们再举个例子∶当时有西德尼·卢斯加('Sidney Luska')其人ˇ豪威尔斯在一八八八年说他"非常讨人喜欢ˇ是最热心皈依ˇ实主义的人"。卢斯加是青年作家亨利·哈兰(Henry Harland)的笔名ˇ他的小说描写纽约的犹太移民。谁料到他几年後不再隐名埋性ˇ竟跑到欧洲去住ˇ还在那里主编《黄皮书》ˇ大写其优雅的ˇ闲之作如《灰玫瑰》(Grey Roses, 1895年ˇ此书名最足以概括被称之为十九世纪九十年代颓废的一面)ˇ《红衣主教的鼻烟壶》(The Cardinal's Snuff-Box, 1900)和《我的朋友普洛斯帕罗》(My Friend Prospero, 1903)。这是怎ˇ一回事呢? 是皈依之後又叛变了? 还是新兵(且借用一回比喻)叛逃去了敌方?

不错ˇ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ˇ可是如果我们夸大其词称之为胜利或背叛ˇ那就会忽略了ˇ实主义的本质。ˇ实主义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标签ˇ有助於归纳十九世纪後期一大批小说的某些共性。然而和别的标签一样ˇ很容易被人包揽下来ˇ说得天花乱坠。具体一点说ˇ反而会引导我们去寻找文学上最微不足道的共性ˇ而忽略了或非难更重要的因素。也许这就是豪威尔斯何以要推祟克莱思的《街头女郎梅季》(一部谁都不屑一顾的正统派自然主义小说)ˇ而不喜欢他的《红色英勇勋章》的原因(这部小说要好得多ˇ深受读者欢迎ˇ只是难以给它贴上个什ˇ标签)。也许是因为豪威尔斯急於ˇ战友道谢而不及仔细追究他们参战的目的。如果他认真一番ˇ大概就不会那样ˇ信哈兰了ˇ因为他所写的纽约犹太人ˇ基本上并非受压迫的穷人ˇ而是把他们当做异族ˇ用来增添几分美国所渴求的色彩和ˇˇ力。

其实ˇ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都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表ˇ。豪威尔斯在为诺里斯辩护的一篇文章里ˇ说他的小说是为迎合时代而作∶"小说家之生於某一时代ˇ必有其道理"。他随之否认这一道理也适用於"异ˇ天开的历史小说家"ˇ可是他错了ˇ他的追随者就曾有意或无意地在他们的作品里这样说过。诺里斯也认为真正的浪漫主义寓於ˇ实主义之中ˇ他这样说并非仅仅在玩弄文字。

豪威尔斯的评论ˇ表ˇ了那个时代特有的自我意识ˇ这种意识在美国比在西方其他地方更明ˇˇ尽管在以艺术上的新感受和新见解为特徵的"ˇ代思潮"方面ˇ美国实际上还在欧洲领导之下。一八八六年ˇ《小方特洛男爵》(Little Lord Fauntleroy)问世ˇ狄更生悄然去世ˇ芝加哥发生了秣草广场惨案ˇ就在这一年钢铁大王卡内基(Andrew Carnegie)出版了《得意洋洋的民主》(Triumphant Democracy)ˇ书里写道∶"地球上的老国家ˇ蜗牛那样爬行ˇ而咱们这共和国则ˇ火车那样隆隆急驰。"

美国当时正以惊人的速度发生变化ˇ这一点他没有说错。从一八六○年到一九○○年ˇ美国人口从三千一百万猛增到七千六百万ˇ并开始从农村ˇ城市集中ˇ城镇在一夜之间兴起ˇ不到十年就扩建为大城市。芝加哥最引人注目∶一八三三年还只是个仅有三百五十人的村落ˇ到一八七○年ˇ已增至三十多万人ˇ一八八○年又增至五十万ˇ一八九○年竟超过百万大关ˇ发展速度之惊人ˇ似乎已无法以常规来衡量。庞大的工业才一兴起ˇ就被更庞大的工业吞并ˇ置於千头万绪的金融资本控制下ˇ少数几个豪富如卡内基、弗里克、范德比尔特、洛克菲勒等ˇ然是靠别人养肥了自己ˇ加剧了亨利·乔治在《进步与贫穷》(Progress and Poverty, 1879)一书中所说的"贫富之间的悬殊"。无依无靠的无产阶级移民拥进纽约、匹兹堡、芝加哥、底特律等十几个城市的贫民窟ˇ其中有许多人来自中欧和东欧。义大利来的纯朴的农民和波兰贫民区来的犹太人ˇ乍一来到新世界ˇ茫然不知所措。拉札勒斯(Emma Lazarus)在她那首铭刻在自由女神基座上的十四行诗里ˇ欢迎欧洲来的疲顿的贫民ˇ "大批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群众"。自由移民一词听起来冠冕堂皇ˇ实际上并非如此ˇ这也是难免的ˇ美国土生土长的人也不能对此泰然处之。种族如此复杂ˇ国家又如何能统一? 人口必然会有个饱和点ˇ美国人口难道还没有到达这个饱和点? 长期旅外的詹姆斯(Henry James)ˇ在一九○四到一九○五年间重返美国时ˇ见移民入境後暂时集居的埃利斯岛ˇ大吃一惊ˇ说它"ˇ然是我们国家和社会贪婪无ˇ的明证"。"外人竟然大言不惭要求平起平坐"ˇ使詹姆斯顿生"喧宾夺主"之感ˇ不禁感叹"瑞士人和苏格兰人那种亲切、融洽、统一的国家意识著实今人神往。"

ˇ詹姆斯那样吹毛求疵的人ˇ很可能认为过去那个理ˇ的美国已经荡然无存了。美国的暴发户把女儿嫁给欧洲贵族ˇ眼花缭乱的移民把选举大权交给操纵选举的当地政客的时候ˇ民主的理ˇ也就无非是挂羊头卖狗肉而已。贪污腐败并非仅仅是地方当局的通病ˇ在州政府甚至联邦政府里同样猖獗。在美国农村ˇ农民和城市贫民一样不满ˇ状ˇ且农民不断涌往城市ˇ贫民人数递增。一度被杰斐逊奉为英雄的农民ˇ昔日俨然是男子汉大丈夫ˇ而今却一落千丈ˇ成了ˇ下人、庄稼汉、ˇ巴佬。农业漫无节制地发展ˇ甚至发展到了雨水稀少的洛基山脉一带。乾旱、蝗虫、草原上的野火蔓延ˇ运费的昂贵ˇ粮价的低贱ˇ信贷的紧缩ˇ更加剧了民不聊生的程度ˇ弄得有田产的人无不怨声载道。到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ˇ美国人发ˇ昔日人烟稀少的大片边疆地区已不复存在了。当美国西部边境还是以密西西比河为界的时候ˇ杰斐逊就曾恭贺他的同胞"有了一块得天独厚的国土ˇ足使千百代的子孙ˇ用不尽"。然而不到百年ˇ似乎就没有发展馀地了ˇ至少已不能无ˇ地ˇ西开拓了。

美国人对於本土的迅速变化大感迷惑ˇ他们在寻根究底并设法补救。他们的有些ˇ法可以从乌托邦小说中看出来。人们ˇ在还记得贝拉米的《回顾∶2000ˇ1887》(Looking Backward: 2000-1887)ˇ这本书为广大读者所称道ˇ其中包括马克·吐温ˇ书中的主人公睡了一百一十三年ˇ在波士顿一觉醒来ˇ发ˇ一切愚昧和苦难已经一扫而空ˇ生活合情合理ˇ世风淳正古朴。不过这本书颇有远见ˇ厚道中对当时(一八八七年)的社会上的积弊也颇多针砭ˇ比如说把旧社会比作坐驿车旅行ˇ富人是乘客ˇ穷人是拉车的夫役。西元二千年的波士顿ˇ下雨时人行道上有防水布篷遮雨。女主人公说∶

父亲最喜欢以私人的雨伞来比喻过去人人只关心自己和家庭的那种生活方式。美术馆陈列著一幅十九世纪的油画ˇ画面是一群人遇雨ˇ人人都在自己和妻子的头上撑著伞ˇ却让他人去领受从伞上流下的水滴。他说这张画的用意ˇ在了讽刺作者所处的时代。

男主人公被拉去参加一个晚宴ˇ赴宴者人人自鸣得意ˇ喜形於色。有人间他最近去过什ˇ地方ˇ他大声说∶

我到过基督被钉死的地方ˇ看见人类被钉在一个十字架上。难道你们竟没有人知道太阳和星星在我们这个城里看到了些什ˇˇ还这样若无其事ˇ顾左右而言他?

贝拉米的小说在一八八八年出版ˇ洛威尔在同年发表这一首诗ˇ在抚今追昔的诗句里ˇ流露出更忧郁不安的感伤情绪∶

人们觉得旧制度在分崩离析ˇ
生活ˇ淡得成了一个谜ˇ
宗教曾把谜底揭开ˇ但它已经
失掉了ˇˇ科学找到了吗?ˇˇ解谜的秘诀。

许多人认为ˇ科学在达尔文的进化论中找到了解谜的秘诀。经过斯宾塞的解释和推广ˇ公众和青年作家ˇ如加兰、杰克·伦敦和德莱塞ˇ对进化论的印ˇ特别深刻。它并不是使人人都安心的启示ˇ但至少好ˇ很切合事实。生存竞争的自然ˇˇ除了适用於工商界和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外ˇ还解脱了人们的内疚心理。如果人类行为取决於遗传和环境ˇ那ˇ犯罪就不再是罪恶。当然也没有必要把斯宾塞的达尔文主义解释为悲观ˇ极的学说。如果进步是必然趋势ˇ那进步的方法是预定了的说法ˇ也就无关紧要了ˇ*只要适者确能生存ˇ在试验与失误後确能臻于完美ˇ就可以承认达尔文主义在科学上证实了朗费罗《ˇ更高处攀登》一诗中的真理了。

说真的ˇ对大多数美国人而言ˇ不管是否求助於斯宾塞ˇ他们的时代的特徵确是生气勃勃ˇ不平则鸣ˇ除旧布新。破产农民和待遇菲薄的劳工光景最差ˇ但也不低於欧洲社会里同类的人ˇ而且对子女的前程也是有指望的。然而变化太快了ˇ固然令人兴奋ˇ也使人不安。"共和国ˇ火车那样隆隆飞驰"∶抢到了美国人的前头ˇ甩下了他们儿时宁静的农村ˇ剥夺了他们心中的遗产ˇ展ˇ了更动荡的明天。对某些人而言ˇ反倒更缅怀起往事来ˇ既快慰ˇ又伤感。在许多地方色彩作品中都流露出这种情绪ˇ人们也ˇ然立意要把转瞬即逝的此日此景描绘下来。美国南部几乎长期眷恋著"战前时代"(托马斯ˇ纳尔逊·佩奇著有同名小说)ˇ但也引起了全国共鸣ˇ念念不忘昔日的闲情逸致ˇ耿耿难忘黑人的悲惨遭遇。

依然眷恋昔日的田园
怀念故ˇ的老人。

这是斯蒂芬·福斯特(Stephen Foster)写的歌词。他是北方人ˇ只去过一次南方ˇ而且时间不长。但是他可以深深感觉到黑人的哀愁ˇ从被遗忘了的非洲发配到了美国(就ˇ美国白种人从被遗忘了的欧洲发配来一样)ˇˇ在他们第二次被流放ˇ远离肯塔基老家ˇ前往陌生地方。往事就ˇ从卡内基的快车了望车ˇ看出去的景色ˇ不断ˇ逝ˇ美国人对此不无眷恋ˇ他们喜欢浴室里的ˇ代味ˇ但也留恋书室中的旧世界。至於说到美国ˇ住在偏远西部的则迷恋和ˇ慕新英格兰ˇ既抱怨这个国家因循守旧ˇ又暗自庆幸总算还有一些自己的古迹文物。

豪威尔斯的一生体ˇ了ˇ实主义成长的各阶段ˇ但并不讳言早期对新英格兰的ˇ往。他生於俄亥俄州ˇ小时便爱读书ˇ决心要当诗人。二十三岁东游波士顿ˇ当地的《大西洋月刊》刚发表了他的一首诗。编辑洛威尔请他吃晚饭ˇ在座的有霍姆斯和出版商菲尔兹ˇ都挺喜欢这个年轻人。豪威尔斯高兴极了ˇ写信给父亲描写饭桌上的情景∶

这顿饭吃了四个小时ˇˇˇ我喝得ˇˇ大醉ˇ脸色绯红ˇˇ莱茵河的葡萄酒。洛威尔和霍姆斯对我循循善诱ˇ到喝咖啡的时候ˇ那位出版界的巨子竟谈起如何衣钵ˇ传来了。明天晚上他请我去吃茶ˇˇ

豪威尔斯受宠若惊ˇ当然仿照恩师的口吻ˇ对菲尔兹学舌道ˇ"没有比波士顿再好的地方了ˇˇ愿上帝赐福给它!"事实恰好ˇ反ˇ东游途中ˇ他越熟悉纽约ˇ"越讨厌这个地方。"

内战时期ˇ他在义大利当美国驻威尼斯领事(这是犒赏他在林肯竞选总统时为他写了一篇传记)。尽管他直接接触到了当时的欧洲文学(此後他毕生都在注意欧洲文学的发展)ˇ欧洲还是使他吓了一大跳。过去他很欣赏狄更斯、海涅等欧洲作家ˇ新的看法却使他的敬意大大打了折扣。一八六二年他在威尼斯写信回国说∶

书上说ˇˇ欧洲的生活更轻松愉快ˇ欧洲人也更喜欢交际应酬ˇ这些全是谎言ˇ也可以说是傻话ˇ都不对。ˇˇ我们从美国无拘无束的社交生活中得到的是纯正的乐趣ˇ在欧洲就成了罪恶ˇ虽说有见识的男男女女对此略有所悟ˇ不过他们本人也并不乾净。ˇˇ我对这些问题考虑了好久ˇˇ我衷心祝祷ˇ美国千万不要越来越ˇ欧洲就好了。回国後我ˇ在俄勒冈州住ˇˇ尽量住在欧洲文明影ˇ达不到的地方。

豪威尔斯写这封信的时候ˇ一定非常ˇ家ˇ因为这封信是写给姐姐的ˇ可是他回国後并没有住在俄勒冈ˇ而是去波士顿ˇ当《大西洋月刊》的助理编辑。不过从中可以看出豪威尔斯笃信美国道德。他认为美国人杰地灵ˇ最了不起的是美国女郎ˇ乐观而明达。例如ˇ他见到俄亥俄州有一位温女士ˇ当他起身告辞时ˇ这女士对他说∶

"别走啊ˇ豪威尔斯先生ˇ我正打算给你唱歌呢ˇ尽管你并没有请我唱。" 她是位好歌手。我曾在史密斯博士家里听她唱道《ˇ更高处攀登》ˇ大受感动ˇˇ於是她坐下唱了起来ˇˇ

我们可能会觉得可笑ˇ而豪威尔斯确曾说过一段贻笑大方的名言"我们的小说家ˇˇ所关心的是生活中笑盈盈的一面ˇ那正是美国的特色。ˇˇ如实描写富裕的ˇ实ˇ即使被认为平淡无奇ˇ也是值得一读的。"门肯把豪威尔斯贬为"专事粉饰之徒"ˇ说他是"穿上长裤的艾格尼丝·莱普丽儿"。然而十九世纪六十和七十年代正是豪威尔斯的主张在逐渐成形的时候ˇ这番话确出於至诚ˇ对他而言ˇ简单得很ˇ这些话就是真理。

这些话还是他为ˇ实主义立论的依据ˇ从而将当时欧洲小说家令人厌恶的高谈阔论ˇ和他由衷赞同的基本原则加以区分。由於美国社会的性质比较单纯ˇ比较"平凡"ˇˇ实主义描写的物件无非是日常的芸芸众生。这些非凡而又普通的美国人ˇ当然不是杀人凶手、诱奸犯、小偷、妓女ˇ也不是假扮的王子和福从天降承袭了大宗财富田产的嗣子。在他们生活中巧合的机缘并不多得ˇ即使有一两次ˇ也是顺理成章的ˇ绝非一味虚构。既是年轻人ˇ当然要恋爱ˇ往往由ˇ爱而结婚。但并非情投意合的一对准会白首偕老。ˇ反ˇ豪威尔斯费尽心机描写也可称之为男女主人公的缺点。他的主人公既可ˇ恋ˇ也可失恋, 如《邂逅》(A Chance Acquaintance, 1873)ˇ他们的婚姻可以ˇ入悲惨的结局ˇ如《一个ˇ代的例证》(A Modern Instance, 1881)ˇ也可以ˇ《明目张胆的阴谋》(An Open-Eyed Conspiracy, 1897)里一场成功的婚姻却反使夫妻双方的朋友感到气愤。除开恋爱与结婚ˇ豪威尔斯觉得周围的美国人还为职业和地位担忧ˇˇ因为他从来没有骗人说美国不存在阶级∶《邂逅》的情节是一个年轻的波士顿男子ˇ不能脱出他的生活圈子去和一个他称为ˇ下人的姑娘结婚。他笔下的美国人ˇ都有真正的道德问题需要解决ˇ尽管是形形色色家庭琐事。女子应不应该有自己的事业为从《布林医生》(Dr. Breen's Practice, 1881)和《一个女子的理性》(A Woman's Reason, 1883)来看ˇˇ然不该有。年轻女郎《小阳春》(Indian Summer, 1886)应不应该嫁给中年男子? 结果是ˇ她抛弃了他ˇ找了个年龄ˇ当的伴侣。

豪威尔斯一旦打定主意要写小说ˇ他笔下的世界就是如此ˇˇ主要是女人世界。他写小说好ˇ不费吹灰之力ˇ其实他无论写什ˇ都轻而易举∶他时有诗作∶又写戏剧ˇ涉猎甚广ˇ书评和论文也洋洋可观ˇ在《大西洋月刊》刚工作了五年ˇ就升任主编。他最初出版的两本书ˇ是义大利游记ˇ最初的小说也都是写游客的ˇ或写美国人与威尼斯人的关系。他在这个阶段和詹姆斯过从甚密ˇ两人终生ˇ契ˇ也能互ˇ批评。一八八○年ˇ他们被人称做"一对不ˇ称的连体孪生兄弟"ˇ他们"专写洲际爱情"。

可是豪威尔斯不久就专写起美国的风土人情来了ˇ甚至还委婉地和詹姆斯争论ˇ说他不该以欧洲为家。十九世纪八○年代初ˇ豪威尔斯所提倡的那种ˇ实主义ˇ在某些方面已经定型。凡是自称为ˇ实主义者的人ˇ他一概支援。尽管他说过ˇ"左拉的作品ˇ只要能搞到手的ˇ我都一一拜读ˇ"却又在一八八二年写道∶"新小说在形式上是受了法国小说的影ˇˇˇˇ但只是取法於都德的ˇ实主义ˇ而不是风靡一时的左拉的ˇ实主义ˇ它有自己的精髓ˇ不是ˇ法国小说家那样主要去描写兽性勃发的男人如何去追逐女人。"他对不能ˇ家人朗诵的小说一ˇ心存芥蒂ˇ因此觉得没有必要去解释何以不模仿左拉∶美国生活和美国趣味要比巴黎高雅多矣。他的写作手法是选择几个人物ˇ不靠情节渲染ˇ而是提出并解决问题(他坚信ˇˇ实主义小说的首要原则是诲人而不是娱人)ˇ乾净俐落地阐明主题ˇ用对话ˇ但不要ˇ萨克雷那样过多以作者口吻插进来对读者讲话(他对此极反感)ˇ尽力如实刻划背景和人物的言谈举止。所有这些ˇ使豪威尔斯成为最精通本行的作家和宽厚的批评家ˇ只是有点儿婆婆妈妈。除了他ˇ还有谁能与气质各异的马克ˇ吐温和詹姆斯都成为莫逆之交呢?这样一个人ˇˇ才气横溢而又热心奖掖新进ˇ关心本国的道德水准ˇˇ必然对美国的罢工和贫民窟不能熟视无睹。

他最成功的小说《塞拉斯·拉帕姆的发迹》(The Rise of Silas Lapham, 1885)ˇ写於创作能力最旺盛的时候ˇ当时美国工业化的景ˇ还没有引起他的反感。拉帕姆是个白手起家的生意人ˇ跟妻子和两个女儿(佩内洛普和艾琳)住在波士顿。拉帕姆绝非世家ˇ虽然论教养和风度ˇ两个女儿更胜过父母。科里一家则是波士顿名门ˇ父亲是个有风趣的艺术爱好者ˇ母亲有点装腔作势。儿子汤姆是个"精力充沛的青年ˇˇ有那ˇ一点点灵气ˇ刚好使他不流于平凡"。(豪威尔斯喜欢用平凡这个词ˇ他视之为尺度ˇ而不是批评。)进入商界的汤姆到拉帕姆的公司任职ˇ後来又爱上了拉帕姆家的一位小姐ˇ两家就结为亲家。不同的门第正是豪威尔斯最理ˇ的题目ˇ拉帕姆一家参加一次晚宴ˇ初次ˇ身科里的社交圈子ˇ他把这雅俗对照的场面写得妙趣横生。但另一段情节就逊色了∶汤姆大ˇ殷勤ˇ艾琳误以为汤姆爱的是她ˇ因而以心ˇ许ˇ其实汤姆只是锺情于她姐姐。在这里豪威尔斯有点执泥於他所谓的无损於形ˇ的ˇ实主义手法ˇ他认为这样做并无大碍。实际上这是画蛇添足ˇ不大能使人信服。即使人们对此略有微词ˇ豪威尔斯却一口咬定这些人是少见多怪。

这部小说还有另外一个主题ˇ豪威尔斯在书名中也有所提示ˇ即拉帕姆在经济拮ˇ时的内心斗争。在濒於破产之际ˇ他是否该把一份自己明知不久将不值一文的产业ˇ卖给蒙在鼓里的对方ˇ藉以自救? 结果他战胜了诱惑ˇ保持了道德上的清白ˇ自己却破了产。或者说ˇ这一回他因对往事有愧而幡然悔悟了ˇ原来他妻子曾屡屡告诫他ˇ使他不胜内疚。

不过光谈这部小说的主题ˇ还不足以看出它的技巧的高明。说它高超ˇ绝非过誉ˇ确是大家手笔∶行文流畅ˇ观察精细ˇ语重心长。霍姆斯当年爱才ˇ说他可以继承衣钵ˇ可谓独具慧眼。因为在豪威尔斯身上体ˇ了接近黄金时代的波士顿。在当时的条件下ˇ豪威尔斯具有波士顿佼佼者的各色特点∶博学多才(少年时代除工作外ˇ同时学会了五种语言)ˇ热心创作ˇ为人信实ˇ明于知己。

可是豪威尔斯竟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辞别波士顿去了纽约。卡津(Alfred Kazin)称之为"美国ˇ实主义早期历史上一件ˇ徵性的大事"ˇ因为豪威尔斯的出走表明波士顿已不再执美国文坛的牛耳了。纽约已後来居上。《北美评论》於一八七八年迁往纽约出版ˇ当地的报章杂ˇ和出版社十分兴旺ˇ豪威尔斯对一个朋友说ˇ纽约"有许多有意思的青年画家作家ˇ那地方可自由哪!" 身为《哈珀杂ˇ》(Harper's Magazine) 编辑又是杰出的小说家ˇ豪威尔斯可以随心所欲发议论ˇ洗耳恭听的大有人在。

他继续作为ˇ实主义的代言人ˇ抨击浪漫主义和一个新的敌人ˇˇ资本主义。浪漫主义只是美国生活优越性的一层薄薄的面纱ˇ他大可心安理得地去揭露它。可是ˇ难道资本主义也是一种优越性吗? 当年在费城进行的ˇ法辩论ˇ既动听又深刻ˇ後来关於蓄奴制的争辩ˇ也曾使整个美国冷静思考道德和社会价值问题。可是内战结束後ˇ豪威尔斯开始认为崇高的动机已经ˇ失ˇ"当时没有什ˇ大问题ˇ能够激发理ˇ主义者的ˇˇ和道德主义者的良心的ˇ只有改革文官制度之类的小事。战後ˇ我们有了可以专心做生意、贱买贵卖的机会ˇ这是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所没有的。早年激起他提倡ˇ实主义的那个纯洁、简单的美国ˇ已是弊害丛生了ˇˇˇ在美国的生活ˇ已经成了"一场人自为战ˇ以寡敌众的战争和赌博"。当时的大工业凶ˇ毕露(如一八九二年之镇压霍姆斯特德罢工)ˇ这使他十分反感ˇ而在秣草广场惨案中ˇ以莫须有的罪名ˇ就把无政府主义者枪杀了ˇ这是"一件疯狂的暴行ˇ将使我们在历史上永远蒙羞"。他成了一个社会主义者ˇ师事托尔斯泰。他在力作《新财富的危害》(Hazard of New Fortunes, 1890)里ˇ描写了竞争性社会中道德沦丧ˇ并且发展了托尔斯泰的观点ˇ认为在逆境中人人都是"同谋犯"。《安妮·基尔本》(Annie Kilburn, 1889)一书的主题就是这个ˇ他称之为"正义的呼声"ˇ他在同一类型的乌托邦小说《来自奥尔特鲁利亚的旅客》(A Traveller from Altruria, 1894)里倡导社会主义ˇ可是正如这一理ˇ国的名字所暗示的ˇ倒还不如说他的目标是利他主义ˇ不是光靠赞成某一政治方案所能实ˇ的。

豪威尔斯从不否认ˇ往社会主义ˇ他谴责一八九八年美西战争的帝国主义性质ˇ甚至在一九O七年他还写过另一部乌托邦小说《穿过针眼》(Through the Eye of the Needle)。但是他并不喜欢当时的思ˇˇ和产生这些思ˇ的社会不安。他喜欢用托尔斯泰的口吻振振有辞说ˇ"归根结蒂ˇ作家只不过是个工人"。一个作家开始为自己的职业辩解时ˇ他的前程也就有ˇ了ˇ不过豪威尔斯亦没有对自己的职业始终如一。正如他在评论中有所流露的ˇ作为美国最有名气的ˇ实主义者ˇ他为身负重任而忧心忡忡。他虚构了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普通美国人的形ˇ。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一片混乱中ˇ这个普通美国人好ˇ失踪了ˇ文学作品所描写的ˇ实ˇ是贫富两极化ˇ掠夺者与被掠夺者之间的悬殊。他对於两个集团都无计可施。他是有教养的人ˇ而书中描写的人物大多缺乏教养ˇ不过这种缺乏教养ˇ只是缺ˇˇ绝非不可改变的本质。达尔文的比喻对他的震撼是很大的ˇ然而并没有激发他照此写作。一提到为ˇ实主义奋斗确似乎浑身是劲ˇ但一ˇ到人生是场搏斗ˇ就又免不了丧气起来。

豪威尔斯於是取中庸之道ˇ按自己闯出来的路子走ˇˇ他迁居纽约後写的大部分小说都与达尔文的斗争无关ˇˇ同时提携後进ˇ尽管他们开出来的药方是一剂苦药ˇ也照吞不误。但情况并非永远如此∶ˇ实主义之兴起ˇ从多种意义上说ˇ使年轻作家欣喜若狂。如从社会角度说ˇˇ代和美国的道德观念大ˇ径庭ˇ但见诸于文学的ˇ却是拥护这种道德观念的。美国作家ˇ如前所述ˇ一ˇ主张应以自己的语言写自己的国家ˇ可是在实践上却没有做到。文字似乎不大对头ˇ时代又过於一般ˇ谁都不愿意以天下为己任ˇ苹身去冒风ˇ。地方色彩的小说曾力挽狂风即使如此ˇ在一个重要的方面ˇ十之八九未能真实写出美国的典型形ˇ。他们费尽气力也不能把男女主人公写成惠特曼笔下的小人物。男女主人公可以是家境贫寒ˇ但是必得受过教育ˇ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ˇ库珀之後五十年了ˇ这个传统依然得势。

ˇ实主义却打破了这一传统。这一方面由於它跳出了要有正式情节和正式男女主人公的框框。的确ˇˇ实主义ˇ自然主义几乎是强制作家去研究穷人和受压迫者ˇ研究芸芸众生中的卑微者。如此丰富的素材终於成了作家的题材ˇ难怪豪威尔斯要代表他的弟子额手称庆了。自然主义者既可以写城里的穷人ˇ又可以写农民ˇ甚至还可以写他人浅尝辄止的大西部。然而ˇˇ在推动作家去创作的ˇ反倒是不满ˇ也许加上过度的沮丧。他的作品有好有坏ˇ怒目而视和热情洋溢兼而有之ˇ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革命喝采呢ˇ还是为大厦倾圮唱挽歌ˇ也不敢决定主题是人民呢ˇ还是公众ˇ或是受制於无情命运的人类。

哈姆林·加兰(Hamlin Garland, 人称"西部的易卜生")也是一位这样的作家。他来自大草原的农家ˇ中学毕业时以霍勒斯·格里利的训谕"年轻人ˇ到西部去"为题ˇ发表过讲演ˇ可是当他能够去西部时ˇ却东去波士顿ˇ走了豪威尔斯的路子。他经历了少年时代的粗犷生活ˇ对古老而有趣的新英格兰大为倾倒。可是他在东部自修以来(看来讲演是主要的方式ˇ边学边卖)ˇ兴趣所在不是浪漫主义ˇ而是斯宾塞、亨利·乔治、惠特曼、泰思、马克斯·诺道等人栩栩如生的作品。他在二十五岁左右开始写文章和短篇小说ˇ思路不清ˇ忽而遐ˇˇ忽而评论ˇ忽而抨击时弊。当时他认为豪威尔斯和詹姆斯流於浅薄ˇ又讨厌"洛威尔ˇ霍姆斯以及其他古典主义的顽固派"。二十七岁那年他计划写一部歌颂平民的巨著ˇ名曰《文学的民主》('Literary Democracy')。那时他对豪威尔斯已改变看法ˇ後者以朋友的态度对待这个有点狂妄的年轻人ˇ鼓励他凭一时灵感之所至ˇ去描写自己的故ˇˇˇ写它对城市的夙嫌ˇ写它的一贫如洗ˇ写它未老先衰的女人。他并不是第一个以清醒的头脑观察西部生活的美国人。前此已有爱德华·埃格尔斯顿(Edward Egglestone)的《印第安那校长》(The Hoosier School-Master, 1871)ˇ加兰幼时读过这本小说ˇ印ˇ很深。另外还有埃德加·豪(Edgar W. Howe)的《ˇ镇纪事》(The Story of a Country Town, 1883)。豪是堪萨斯城的报纸编辑ˇ三十岁时出版此书ˇ读起来倒ˇ是出自万念俱灰的老年人之手ˇ只心怀一个愿望ˇ就是尽情诉说生活的单调苦闷。在这部奇特、辛酸、怨天尤人的小说里ˇ豪让书中的一个人物问道∶

你难道没有注意到ˇ西部人赚够了钱就搬到东部去住吗? 究竟道理何在? 还不是那点赚钱的小聪明告诉他那里的社会比我们这里好?ˇˇ发了财的人ˇˇ不到西部来ˇ来的都是不幸的人ˇ两手空空的穷人、病人ˇˇ 一句话ˇ都是下流社会的人ˇˇ既不能在所来的地方立足ˇ只好到我们这里来谋生了。

几年後ˇ加兰对一个采访他的人说∶

自由土地有一种神奇的性格ˇ不断吸引人去西部。我曾ˇ证明它是荒诞无稽的。

一八八七年他返ˇ探亲时ˇ见到西部农民正处於有史以来最困难的时期。豪笔下的农民至少还算殷实ˇ加兰的农民则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写作才能胜於豪ˇ在早期作品里ˇ他深切同情农民的遭遇(他本人侥幸逃脱了这种厄运)ˇ醉心於运用ˇ实主义手法ˇ这倒也未始不是藏拙之道。他把自己的ˇ实主义ˇ叫做"真实主义"ˇ以示他是介於豪威尔斯的ˇ实主义和使他愕然的左拉的自然主义之间的一派。他的文笔粗俗ˇ虽则一心留意他人的对话ˇ特别是高雅的谈吐ˇ可惜鉴赏力不行。不过在由六个短篇组成的《大路》(Main-Travelled Roads, 1891)里ˇ他倒以真挚严肃的态度写出了他父母那个阶层的人伤心乏味的生活气氛。譬如有一个农民说ˇ"ˇ我这样的人真是无可奈何ˇ就ˇ掉在糖锅里的苍蝇ˇˇ越挣扎ˇ越容易折断大腿。"

加兰在以後出版的著作里ˇˇ他是个多产作家ˇˇ宣扬了民粹主义或亨利·乔治的单一税论ˇ这反倒使作品逊色了。不过後来他对这类事业兴趣也逐渐淡薄了。他的书ˇ路很坏ˇ尽管他尊重豪威尔斯和其他ˇ实主义大师的意见ˇ还是渴望成功。而且ˇ到了一九○○年ˇ他和豪威尔斯一样ˇ对於新的美国ˇ虽未全部妥协ˇ但也习惯下来。ˇ在西部在"引诱"他ˇ但不是爱阿华州或南达科他州的平原地带ˇ而是洛基山以西的奇景。如果说那不过是神话ˇ他也承认ˇ还写了不少这方面的东西。他也写自己的少年时代ˇ一部比一部写得光明ˇ但终究笔力日衰。也许ˇ他和豪威尔斯都不该活那ˇ大的年纪ˇ这反倒对他们有利。平静的晚年ˇ虽说是份内应得ˇ总比不上盛年笔力雄健的作品。ˇ形之下ˇ後起的作家中ˇ有的只度过了短暂的一生ˇ克莱恩死年二十九岁ˇ诺里斯三十二岁ˇ杰克·伦敦四十岁ˇ弗莱德里克 [至少凭《塞伦威尔的毁灭》(The Damnation of Theron Ware, 1896)一部书ˇ就可以和这些人齐名] 四十二岁。

克莱恩在一八九三年写了一部凄惨的中篇小说ˇ单是《街头女郎梅季》这一书名便引得文艺界议论纷纷ˇ褒贬不一。被克莱思尊为"文学前辈"的豪威尔斯和加兰ˇ站在他一边ˇ并尽可能支援他。豪威尔斯和他谈到狄更生最近发表了一些诗作ˇ他也接著写了几首ˇ倒还富有节奏性和个性ˇ比喻寄兴ˇ遣词造句ˇ不乏惊人之笔ˇˇ好ˇ把狄更生和比尔斯的新闻界人士的机智融为一体似的。事实上ˇ克莱恩确是新闻记者ˇ在一首诗里还谈起过∶

报纸是个法庭
人人都在仁义和不公平之中
受一夥正直而卑鄙的人的审判。

可是比起倡导自然主义来ˇ这些都是次要的事情。克莱恩死後ˇ豪威尔斯认为《街头女郎梅季》是他的最佳作品。克莱思曾说ˇ此书"意在说明环境对人生至为重要ˇ往往可以塑造人的生活。"这本书之所以重要ˇ主要因为它是自然主义发展史上的一页。它ˇ原始影片那样过时、粗放和可笑ˇ而它最ˇ著的特色ˇˇ如他诗中栩栩如生的文字ˇˇ却又与正统的自然主义毫不ˇ干。

可是豪威尔斯不喜欢克莱恩短篇小说中和关於内战的杰作《红色英勇勋章》里的这种特色。美国ˇ实主义作品到那时止尚无以战争为主题的。战争恐怖ˇ罪恶ˇ和它所揭示的人类内心的残酷ˇ都已经使它成为ˇ代文学的主题ˇˇ当然ˇ二十世纪以来许多人对战争都有了点经验ˇ也是一个原因。克莱恩写《红色英勇勋章》的时候ˇ对於战争毫无经验。可是同时代的人和後来的美国人ˇ对於南北战争都极感兴趣。那是他们的战争ˇ是欧洲人所不知道、不了解的一场战争ˇ何况又是一场ˇ代战争ˇ有照片为证ˇ胜负取决於工厂和铁路ˇ参战者多半是平民ˇ而不是职业军人。它又是一场长期、残酷、愚蠢的战争ˇ没有一点浪漫气息ˇ正如梅尔维尔所说ˇ"ˇ烧焦了的花边和皮革"。

克莱恩这部惊人的中篇小说ˇ就是取材於战争ˇ而非取材于农民的疾苦和大城市的罪恶。书中的对话写来不加雕饰(如"我们把他们打退了ˇ不然就糟了")ˇ亨利·弗莱明是行伍中的普通青年ˇ没有受过教育的农家子弟ˇ小说直到一半才提起他的名字。他和战友在其他方面也和孤零零住在纽约的梅季同样无依无靠。这场战争谁也没有获胜ˇ只有混乱。所谓英雄主义的全部内容ˇ无非是集体的骄傲、兽性、疯狂。如把这部小说当作自然主义作品的范例来看待ˇ那就误解了它的情调。克莱恩一心一意描写一个人对恐惧的反应。就弗莱明的谈吐论ˇ他是粗人ˇ可是内心感情的起伏却表明他是一个敏感的人(成书以後ˇ这种矛盾不如原稿明ˇ)。克莱恩对战争场面也感兴趣ˇ他以画家和诗人对色彩的反应以及过分夸张的感情来描写战争。负伤是"红色勋章"ˇ恐惧是"又红又绿的怪物"。在他笔下ˇ一切鲜明、生动ˇ玄妙得得近乎怪诞∶

他仰视ˇˇ头上的树叶ˇ在当天传达资讯的风中移动ˇˇ军号ˇ鼓噪的斗鸡那样刺耳。ˇˇ每一簇远处的丛林都ˇ长了火刺的豪猪。ˇˇ

《红色英勇勋章》结尾的论点似乎难以令人信服ˇ他说战争虽然可怕ˇ但是那个年轻人终於克服了恐惧心理ˇ直到战争结束ˇ没有再胆怯。不过这部才气横溢的著作的中心思ˇ是ˇ世界是一片混乱ˇ唯一可安慰的ˇ是人与人之间还有一点微薄的友谊。这一结论在他的最佳短篇小说《海上扁舟》('The Open Boat')里ˇ又再次强调发挥ˇ《海上扁舟》是根据他本人沈船的经验改写的ˇ其中偶尔出ˇ这样可笑的句子ˇ不免逊色∶

这位记者一接触到船底冰冷而舒适的海水ˇˇ尽管牙齿还在演奏各种流行乐曲ˇ却酣然入睡了。

然而这本书未始不是动人的实例ˇ说明人能够同舟共济ˇ当时他们正ˇ一处海岸漂去ˇ那里"仅有的设备"是两盏孤灯。"除此以外只有海浪而已"。它也说明了大海的无情与残忍ˇ正当他们得救之时ˇ其中一人却淹死了。

从引文可以看出克莱恩的浪漫主义气息ˇ它是和新闻文字的淋漓尽致和冷嘲热讽融为一体的。克莱恩在古巴和希腊奔走采访的那几个月份里表ˇ了这两种风格。因为报人生涯是美国作家典型的经验ˇ在陌生和危ˇ地方出入的记者ˇ经验就更加特别ˇ"时而ˇ身局内ˇ时而置身局外"ˇ不ˇ惠特曼或梭罗那样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里苦心孤诣埋头写作。

法兰克·诺里斯也在古巴和南非当过战地记者ˇ也没有人能一口咬定说他是ˇ实主义兼自然主义的作家。他题赠妻子的那本《章鱼》(落款是"诺里斯先生(小左拉!)"ˇ可是他又对一个朋友说ˇ那部小说是"我浪漫气息最重的一本"。他首次出版的作品ˇ是一篇讨论古代盔甲的文章ˇ那时他当然不会因比尔斯给盔甲所下过的定义是"铁匠缝制成的衣服"而哑然失笑。不过他初期的小说《麦克提格》(McTeague, 1899)ˇ《凡陀弗与兽性》(Vandover and the Brute, 1914ˇ死後出版)ˇ和《莱蒂夫人号的莫兰》(Moran of the Lady Letty, 1898)ˇ却不乏自然主义的印记ˇ文中尽多"生气勃勃的"、"真实的"、"自然力的"、"兽性的"之类的形容词。书中人物都是环境的产物ˇ本性残忍ˇ一受压迫就暴露无遗。

在诺里斯没有完成的巨著《小麦史诗》(The Wheat)三部曲里ˇ体ˇ了达尔文主义乐观与悲观互ˇ转化的文学主张ˇ还有一点诺里斯与亨利·哈兰之类的人物赖以联系的异国情调。三部曲的第三部没有著手ˇ第二部著力描写芝加哥小麦市场ˇ在他死後於一九○三年出版ˇ题为《深渊》(The Pit)。第一部《章鱼》(1901)ˇ写的是加利福尼亚州的小麦种植ˇ和农民与铁路之间的斗争ˇ铁路扼杀了农民(书名即本於此)。铁路完全控制了农民的生活ˇ谁敢阻挡它ˇ就剥夺谁的财产ˇ杀死谁。农民联合起来反对铁路ˇ但是被毫无人性的机器打败了ˇ毁灭了。小说结尾时ˇ一个农民的寡妇ˇ带著小女儿ˇ在家蒙蒙的夜晚ˇ徘徊旧金山街头ˇ不名一文ˇ冻饿而死。在她倒毙之际ˇ就在同一个城里ˇ某位铁路大亨正在大开筵席。作者用简短的场面写了这个对照。

所有这些都是火辣辣的过激之作。可是小说的力量ˇ却被宿命论冲淡了ˇ後几个章节尤为明ˇ。例如ˇ有一段年轻诗人和铁路总裁的稀奇的对话ˇ後者竟轻而易举说服了前者(作者是ˇ说服读者)∶

你提到小麦和铁路的时候ˇˇ你说的是两种力量ˇ不是人ˇˇ一是小麦ˇ一是铁路ˇ同时还有一个法则支配著他们ˇˇ供求法则。人在这件事上是无关紧要的。

然而诺里斯持较温和的观点ˇ他歌颂了发展的力量ˇ在一个次要的情节里他就是这样做的。一个久久不能忘情于亡妻的神秘的牧羊人ˇ却在女儿身上找到了她。因此牧羊人认为世上没有死亡ˇ推而广之ˇ无垠的麦田就可以作证∶

普天之下那股没有七情六欲ˇ坚不可摧ˇ洁白无疆的巨大力量ˇ那个国家的滋养者ˇ六根清净ˇ漠漠然浩浩荡荡ˇ沿著既定的轨道前进ˇ势不可当。ˇˇ

修辞并非诺里斯之所长ˇ只引证《章鱼》中比较夸张的段落并不能说明他铺陈的本事。他虽然没有克莱恩那样高的天赋ˇ确也值得一读ˇ无须介意他那套混乱的空论。他有年轻人的精力和热情ˇ也许正因为他固执ˇ我们才这样爱惜他们。

杰克·伦敦(诺里斯的加州同ˇ)精力更充沛ˇ但不如诺里斯通达人情世故。尼采和马克思的思ˇ每每在他的著作中发生冲突ˇ但苏联读者仍然称他和辛克莱是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他短促的一生ˇ经历极其丰富ˇ干过海上营生(有些是非法的)ˇ参加过社会主义运动ˇ去克朗代克淘过金ˇ栖身於伦敦贫民窟ˇ还替赫斯特系报纸采访过日俄战争的ˇ息。这些经历都写进了他卷帙浩繁的著作。超人与受压迫的人ˇ阶级战争和狼群的法则ˇ北欧人的天职和资本主义的劫数∶他用如水泻地的轻快笔调ˇ把这些看起来不大ˇ称的题材ˇ处理得井井有条ˇ就ˇ个文艺界的杂技演员ˇ身手灵巧ˇ刺刺不休。他的社会主义小说《铁蹄》(The Iron Heel, 1907)的男主人公ˇ就被写成"超人ˇ尼采笔下的那种碧眼金发的野兽ˇ再加上浑身一团民主烈火"。这听起来好ˇ荒谬可笑ˇ可是这部小说文笔虽欠细致ˇ却有一种咄咄逼人的说服力。它和另一部预言小说ˇ唐纳利(Ignatius Donnelly)的《凯撤的纵队》(Caesar's Column, 1891)ˇ都以描写启示性的、略ˇ凶兆的大规模破坏见长。两本书的目的都在警告世人∶社会弊端如不及时纠正ˇ社会就要灭亡。杰克·伦敦的那一部略胜一筹ˇ因为它所描写的凶兆大致上顺理成章ˇ而且不ˇ另一部那样悲惨。书里的主人公ˇ与其说在长期的阶级斗争里取得了胜利ˇ毋宁说是主义的牺牲品。如果说伦敦是个巡回演唱者ˇ那也是自我欺骗的那一流ˇ他是个最不事雕琢的作家ˇ尽管用了许多新闻记者的调调ˇ大谈其男子的臂力和雄伟ˇ作品仍清新可读。即使在最草率的作品里ˇ也有种种诗情画意ˇ只是没有加工而已。这样的例子可以信手拈来。他在克朗代克淘金时为了糊口写过一篇《雪地儿女》(A Daughter of the Snows, 1902)ˇ其中写到一个人被顺流而下的大冰块所困ˇ难道还能有比下面这段文字更奇特的吗?

彩虹般的冰墙ˇ纸轴般地卷起ˇ卷吸过程中ˇˇ钻入层层美丽的兰花瓣的马蜂ˇ汤姆失踪了。

汤姆确是个卑鄙的懦夫ˇ死有馀辜ˇ但是谁能料到他的下场竟如此精妙绝伦呢?

豪威尔斯呕尽心血才能使自己和读者信服後期的ˇ实ˇ自然主义的价值。说不定伦敦之著意刻划部落氏族坚韧的本能ˇ或诺里斯之有意强调摒去邪念的性行为(如《麦克提格》)ˇ都是出於挚诚ˇ是地道的美国特性。但ˇ实主义发展到这个阶段ˇ已经和豪威尔斯恪守的庄重的道德规范ˇ去十万八千里了。事实上它已大致取代了道德上的概念。ˇ在写的不是善与恶ˇ而是强与弱。少数特别优秀的人可能不受环境的制约ˇ而大部分人都是环境的奴隶ˇ女人尤甚。尽管如此ˇ由於诺里斯欣然就范ˇ所以还能蒙豪威尔斯另眼ˇ看ˇ而在伦敦的身上尽管还有传统道德观念的痕迹ˇ他却是极端赞许强者ˇ鄙视弱者的。不为豪威尔斯所容的德莱塞ˇ则又作别论了。诺里斯为一家出版商审阅德莱塞的处女作《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ˇ竟大为赏识。可是出版商变了封ˇ一九一○年该书在英国出版ˇ而过了七年才见在美国问世。直至那时ˇ德莱塞还说ˇ"激烈反对的人远比赞成的人为多"。他後来出版的著作ˇ遭遇也是如此ˇ所以直到二十世纪二○年代德莱塞才成为知名作家ˇ那时他已经人到中年了。由於所谓内容有伤风化ˇ反倒掩盖了他是否有真才实学的问题ˇ一如卡贝尔的《朱尔金》(Jurgen, 1919)。门肯和他的同事ˇ会替任何一本书的出版权利辩护ˇ哪怕一无是处。攻击的人越不喜欢ˇ越可以证明书的价值。

《嘉莉妹妹》是一部自然主义小说ˇ因为有常见的自然主义特色。嘉莉是个美丽的ˇ下穷姑娘ˇ来到芝加哥ˇ先後被一个行商和一个餐厅经理诱奸。第一章名为"磁铁石长生吸引力ˇ飘零女偏堕是非窝"。嘉莉和她的两个情人都放荡不羁ˇ第二个还因为偷钱把她带到纽约而毁灭了自己的前途。正如德莱塞在《金融家》(The Financier, 1912)中所强调的ˇ"人只是些化学成分ˇ我们为自己的气质受苦ˇ而气质并不是我们创造的ˇ我们为自己的缺点和弱点受罪ˇ而缺点和弱点并不是我们的意志和行为所能控制的。"我们都渴求爱情和权势ˇ有些人ˇˇ如《金融家》及其续集《巨人》(The Titan, 1914)中的主要人物ˇˇ生来就有权势ˇ不过他们只是些例外ˇ绝大多数人都落入生活ˇ阱。德莱塞在《美国悲剧》(An American Tragedy, 1925)中ˇ照例罗列了许多事实ˇ把这一点解释得非常ˇ细。书中主要人物是个梦ˇ飞黄腾达的穷小子ˇ为了ˇ身富贵ˇˇ谋害挡住他进路的一个已有身孕的女孩子。虽然也可以说那个女孩子死於意外ˇ他还是因为杀人未遂而被处决了。

这并不是说被处决的克莱德·格里菲斯本该无罪开释。德莱塞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他才是ˇ只能解释事物均非绝对。人人都有过ˇ但无人该受过。德荣塞认为ˇ美国的道德与社会准则误解了人性的真实ˇ传统的小说也如此。嘉莉并没有因为她的堕落而受到惩罚ˇ而当时的读者却希望她受到惩罚ˇ嘉莉和德莱塞自己的妹妹一样ˇ得到了姘夫的厚待。另一个"堕落的女人"《珍妮姑娘》(Jennie Gerhardt, 1911)ˇ行为比书里其他人物都端正得多。

作为小说家ˇ德莱塞的地位ˇ来众说纷纭ˇ褒贬不一。批评者说他文笔沈闷而夸张ˇ是长期受雇于人的记者手笔ˇ又说他思ˇ卑之无甚高论(尽管他是蓄意为之的)ˇ还说他写的都是些不成体统的货色ˇ格调低沈阴郁。巴比特虽然承认《美国悲剧》是一部令人伤感的小说ˇ可是不承认它是一部悲剧ˇ"我们是无谓的伤感"。特里林在题为《美国的ˇ实》的文章里ˇ说巴灵顿一夥把德莱塞的严重缺点都拿来夸奖ˇ因为他们对那些不以文人自居的美国作家一概恭而敬之ˇ其实这是不应该的。另一方面ˇ赞赏德莱塞的人说他的粗陋可以容忍ˇ说不定还是一种长处。无论如何ˇ德莱塞(第一个姓名不ˇ英国人的重要美国作家)是第一个掌握了ˇ代美国本土气息的小说家(他在著作中几乎没有提过欧洲)ˇ也是第一个使自然主义的家世小说具有悲悯色彩的小说家ˇ这一特色不见於同类的作家。

我们可以说ˇ德莱塞对美国人有特殊意义ˇ不管他们是否喜欢他。欧洲人可以怀著极大的兴趣去读他的小说ˇ不过只有美国人才能完全同意他的说法。他所描写的ˇ好似家里发生的事情(他所写过的大部分事情确实都在自己家里发生过)。他把他们从修辞学里ˇˇ豪威尔斯笔下道貌岸然的美国修辞学以及诺里斯和伦敦宣扬西部英雄的修辞学ˇˇ解脱出来。他把他们从繁文缛节中ˇ从读欧洲文学时恍若隔世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欧洲文学中的那些陌生人使他们觉得自己粗鄙ˇ这些人既不了解美国人的笑话ˇ美国人只得转而维护自己的生活方式ˇ尽管并非至善至美ˇ但容不得旁人嘲笑。德莱塞是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ˇ它无所不在ˇ也写进了他的作品ˇ真实、生动、实际、复杂∶迷宫般的街道、房屋、田野、河流、铁路、店铺、旅馆、嗜好、温度、约会、歌曲、ˇ音以及一切为人们所了解的东西。福斯特说过ˇ真实有两种ˇ感情上的ˇ和思ˇ上的。德莱塞的作品是感情上的真实ˇ加之情节也真实。可惜他的小说往往和生活一样ˇ不具定形ˇ却是生趣盎然的。它们所叙述的美国ˇ说不定就是豪威尔斯离开波士顿到纽约时下意识中要去寻找的美国。如果说豪威尔斯不喜欢美国ˇ德莱塞也不见得喜欢ˇˇ只是他对这个国家了解得更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