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英格兰时期
爱默生、梭罗、霍桑
(New England's Day)

 

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 (Ralph Waldo Emerson, 1803-82)

生於波士顿ˇ父亲和祖父都是牧师。毕业於波土顿拉丁学校与哈佛大学。一八二九年在波土顿第二教堂任牧师ˇ娶埃伦·塔克为妻。一八三一年妻死ˇ翌年辞去牧师职务ˇ首次去欧洲旅行(另两次在一八四七年和一八七二年)。回国後住在麻塞诸塞州的康考德ˇ一八三五年与莉迪亚·杰克逊结婚ˇ开始写作与讲学生涯ˇ逐渐出名。虽常去波士顿并常外出讲演ˇ仍住在康考德ˇ尽量不参与公务ˇ但在康考德是个关心公益的公民。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热心於废奴运动。作品有《论自然》(Nature, 1836)ˇ在哈佛大学发表的《论美国学者》演说('American Scholar' oration, Harvard, 1837)ˇ《神学院致辞》(Divinity School address, Harvard, 1838)ˇ《散文选》(Essays, 共两卷ˇ分别於一八四一年和一八四四年出版)ˇ《诗集》(Poems, 1847)ˇ《代表人物》(Representative Men, 1850)ˇ《英国人的性格》(English Traits, 1856)ˇ《论行为》(The Conduct of Life, 1860)ˇ《五朔节》(May Day, 诗集ˇ1867)ˇ《社会与孤独》(Society and Solitude, 1870)ˇ《文学与社会目的》(Letters and Social Aims, 1876)。

 

亨利·大卫·梭罗 (Henry David Thoreau, 1817ˇ62)

生於麻塞诸塞州康考德ˇ父亲经营商店失败後改行制造铅笔。在哈佛大学读书期间并无过人之处ˇ但博览群书。毕业後ˇ当过短时间的教师。与爱默生ˇ契ˇ一八四一到四三年住在爱默生家里。在斯泰顿岛住过几个月ˇ当爱默生侄子的家庭教师。不久ˇ结识了纽约的作者和编辑ˇ发表过一两篇批评文章ˇ可是总觉得不快和不安("他们说有一家《妇女伴侣》杂ˇˇ肯出很高的稿费ˇˇ可是我不写迎合这类趣味的文章")。他终身未娶ˇ後来一直住在康考德附近。一八四五至四七年在华尔腾湖滨搭了一间小屋ˇ独自住在那里读书写日记。回康考德後或写日记、讲演ˇ或在ˇ间小游和测量。一八四九年出版《在梅里马克河上一周》(A Week on the Concord and Merrimack Rivers)与政论文《论公民的不服从》(Civil Disobedience)(原名《抗拒政府》)(Resistance to Civil Government)。其他主要作品有《华尔腾》(Walden, 1854)ˇ杂文和诗。

 

纳撒尼尔·霍桑 (Nathaniel Hawthorne, 1804·64)

生於麻塞诸塞州塞勒姆。父为船长ˇ一八○八年去世。曾在缅因州博多因学院就读ˇ与朗费罗和後来当选为美国总统的佛兰克林·皮尔斯ˇ识。毕业後隐居塞勒姆ˇ写了一本名叫《范肖》(Fanshawe)的小说ˇ在一八二八年匿名出版ˇ还有一些短篇小说与小品文(辑为《重讲一遍的故事》(Twice-Told Tales, 两集分别於一八三七及一八四二年出版)。一八三六年离开塞勒姆去波士顿ˇ一面写作ˇ一面在海关任职。一八四一年参加创办布鲁克农场ˇ一八四二年与有超验论思ˇ(transcendentalist)的索菲娅·皮博迪("爱默生先生是纯音正调")结婚并搬到康考德"古宅"居住ˇ写了更多的短篇和小品文ˇ都收集在一八四六年出版的《古宅青苔》(Mosses from an Old Manse)里。一八四六到四九年在塞勒姆任港务总监ˇ後来迁居伯克夏ˇ与梅尔维尔ˇ契。一八五三到五七年任美国驻利物浦领事ˇ後至义大利ˇ一八六○年回到康考德。第一部成功的小说《红字》(The Scarlet Letter)於一八五○年出版ˇ其後尚有《带七个尖角阁的房子》(The 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 1851)ˇ《福谷传奇》(The Blithedale Romance, 1852)与《玉石雕ˇ》(The Marble Faun, 1860)。其他作品有短篇小说集《雪影》(The Snow Image, 1851)ˇ儿童故事集《坦格林的故事》(Tanglewood Tales)ˇ《我们的老家》(Our Old Home, 1863)ˇ英国记事和死後发表的一些残篇。

 

第四章
新英格兰时期

欧文、库珀和坡都不喜欢新英格兰。欧文在《纽约外史》里把新英格兰描写成利欲熏心的扬基商人群集之地ˇ甚至给他们取了腌鱼之类的名字。库珀反对新英格兰人那付道貌岸然、自以为是的样子。坡更是恨之入骨ˇ他把波士顿叫做"蛤蟆池塘"('Frogpondium')ˇˇ他那样不喜欢家ˇ的人实不多见。蛤蟆池塘就是那个"自负的蠢物"《北美评论》(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的老家ˇ这个刊物自从一八一五年创办以来ˇ影ˇ和权威日增。坡指责它鼓励新英格兰文人互ˇ标榜。他在批评洛威尔的《批评家寓言》时破口大骂∶

洛威尔先生一帮人惯於造舆论ˇ企图要人ˇ信没有南方文学这种东西。北方人ˇˇ一次又一次地被吹捧ˇˇˇ而勒加里、西姆斯、朗斯特里特以及其他同样出名的作家却受他们冷遇ˇ洛威尔先生貌似公正的见解把近在南面的纽约都排斥了。他所吹捧的全都是波士顿人ˇ其他作家一概被斥之为村野俗夫ˇˇ

抛开地域观念不说ˇ坡之不喜欢蛤蟆池塘的产物ˇ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坚持作家应是艺术家ˇ绝不能当说教者ˇ可是波士顿和新英格兰内地的文学作品却满篇道德情操ˇ甚至连他评价较高的朗费罗的作品也不例外。至於爱默生和其他被坡称为"超验派"的作家ˇ触犯了他的每一条戒律。被对於诗的本质ˇ和爱默生见解各异。爱默生在一八三八年的日记里写道"世界上的好诗从来就是伦理的ˇˇ代的有识之士都写这种诗"。针对坡的"创作哲理"ˇ爱默生在《梅林》('Merlin')里教导诗人说

不能让自己的脑子受累於
纠缠不清的格律和韵律。

坡在《论手稿》(Chapter on Autography)里反击说ˇ"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先生属於我们无法容忍的那一类绅士ˇ一个纯神秘主义者ˇˇ"在另一处ˇ他以讥诮的口吻告诉人怎样模仿"超验论的格调"ˇ他说

它的长处在於观察事情的真ˇ远较任何人深刻。这种透视力如果用得其当是极有效力的。说一点天上的一元论ˇ千万别谈地狱的二元论。最重要的是研究转弯抹角的指责。什ˇ事情都要暗示ˇ不要明说。

坡的这些话恰当评价了新英格兰作家ˇ因为他把握住了新英格兰的特色。新英格兰的历史促成了一本正经的文风。过於偏激的清教精神既已ˇ逝ˇ波士顿一带ˇ唯一神教"拯救失足基督徒的羽绒垫"ˇˇ有了发展ˇ富商和船主关心的是主顾的偿付能力而不是他们的宗教热忱。然而"说教的异端"依然存在。新英格兰的文化仍然是宗教性的ˇ文人在某种意义上仍是上帝的儿女ˇ即使他们宁可称上帝为自然ˇ或ˇ霍桑那样不属任何教会。正如佩里·米勒(Perry Miller)在他的超验论文集中所说ˇ超验论"是一种宗教的表ˇˇ这是它最精确的定义"。对宗教的兴趣不仅ˇ於新英格兰ˇ十九世纪的西方世界到处有宗教争论。教义与世俗的冲突ˇ个人在不如意的取舍间犹豫不决ˇ不断发生的明争暗斗∶所有这些在欧洲舞台上表演得更淋漓尽致ˇ内涵也深刻得多。在新英格兰ˇ善男信女所关切的并非信念之沦丧ˇ而是它的发扬光大ˇ他们竭力ˇ找到一种境界ˇ一种与美国蒸蒸日上、纷纷扰扰的国情ˇ吻合的看法。

到了十九世纪中叶ˇ波士顿即使不是霍姆斯所说的宇宙中心ˇ至少也是美国的文化中心了。有的城市纽约、新奥尔良、费城ˇˇ大於波士顿ˇ还有些城市如查尔斯顿ˇˇ出ˇ了上流社会。不过波士顿有附近的哈佛为後盾ˇ兼有航运带来的财富ˇ仍执牛耳。私人的收入富可敌国ˇ会社、图书馆、期刊、出版社竞ˇ成立。不过远非臻善臻美ˇ亨利·詹姆斯在他写的那本出色的霍桑传里ˇ提到当时波士顿的上流社会深为文化之匮乏而感到美中不足ˇ弗拉克斯曼的一本ˇ脚的但丁版画就可供人鉴赏整整一晚上。正ˇ詹姆斯所强调的ˇ波士顿是个ˇ下地方。然而它已经有了都市味ˇ波士顿ˇ坎布里奇轴心的"正派波士顿人"ˇˇ 我们将在第六章里从ˇ讨论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我们这里提到的几个新英格兰人ˇ严格地说并不是波士顿人。这些人确在抵抗城市的影ˇˇ然而又同时在本ˇ本土汲取城市的长处。霍桑一八五二年去新罕布夏州一个与世隔绝的岛上看个朋友ˇ见他家客厅桌上放著一部前一年才在英国出版的拉斯金的《前拉斐尔派》和一本唯灵论小册子。新英格兰其他家庭里ˇ也可以找到同类学术性著作。这个刚从哈佛神学院毕业的年轻学生ˇ带著他的书籍和理ˇˇ来到某个清一色白屋的幽静小镇ˇ在讲坛上宣讲的道理ˇ说不定立刻会受到前辈的谴责。如果他ˇ写作ˇ经济上倒不至於有严重困难。波士顿一带ˇ或是其他新英格兰港口附近ˇ生活还很纯朴ˇ有志於写作者若要谋生ˇ几乎无需下什ˇ本钱ˇ只需自耕自食(爱默生、梭罗和霍桑都这样做过)ˇ时而到波士顿去借几本书ˇ会会编辑。偶尔写篇文章ˇ出去讲演一次ˇ就可以赚到几文ˇ又可闻达於公众。

就在波士顿周围抱成一团的文化人圈子里ˇ超验思ˇ应运而生。这个词并不精确ˇ套在当时有影ˇ的人物头上ˇˇ得很不ˇ称。爱默生後来回忆这个错误概念时ˇ认为这是几个空谈家企图在"文学、哲学和宗教上建立某种信念ˇ发起某种运动"ˇ他说∶

不过就那ˇ三两个自扫门前雪的人ˇ特别热衷於舞文弄墨。他们起先都喜欢阅读柯尔律治、华兹华斯和哥德的作品ˇ後来又爱上卡莱尔的著作ˇ也许这就是他们共同兴趣之所在。除去这点ˇ他们的学历和研究并无惊人之处ˇ反倒有美国人的浅薄ˇ何况彼此又互不通气。

爱默生著重说明这些人各自为政ˇ这一见解可谓精当ˇ"团体"或 "运动"之类集体名词似乎不适用於他们。自坡的时代开始ˇ孤独不群始终是美国作家的特色ˇ甚至精力旺盛者如惠特曼ˇ交往的文友也寥寥无几。在新英格兰ˇ撇开波士顿人的圈子不论ˇ更是如此。记叙这个时代的文学活动ˇˇ如 ˇ威克·布鲁克斯的《百花盛开的新英格兰》ˇˇ很容易把同时代的作家写成同一大家庭的成员。在某种意义上ˇ的确如此ˇ如爱默生、梭罗、霍桑有一阵子同住康考德ˇ各自的日记和书信中屡屡提到对方和其他某些人物。可是如果认为他们ˇ契甚深而不是泛泛之交ˇ那就大错特错了。每一个人多少自视甚高ˇ对同伴有点挑剔ˇ有点讥诮ˇ不肯轻易推心置腹。爱默生在日记里写道∶"我们认识的那些人ˇ多ˇ偏狭、多ˇ孤芳自赏呵!"他还写道ˇ无忧无虑的作家睥睨舆论ˇ"永远为不ˇ识的朋友写作"。谈到熟悉者ˇ他说"我和我的朋友都是冷冰冰的人。你要我去挽梭罗的臂膀ˇ我宁可去挽榆树枝。"霍桑死後ˇ爱默生伤感地说他久已盼望"有朝一日能赢得友情"。

如爱默生所说ˇ他们彼此间几乎没有一致的看法。某些源起德国作家的东西ˇ渗入英国後ˇ引起他们注意ˇ成了他们在哲学上的某种框框ˇ不过并没有什ˇ约束力。超验论对他们有所启迪∶宇宙是仁慈的ˇ它ˇ示了ˇ或者会ˇ示ˇ日臻完美的过程。用坦尼森的话来说∶

但我不怀疑历来都有个日见充实的理ˇˇ
人类的思ˇ也随星移斗转而日趋开阔。

这些是典型的欧洲思ˇˇ是十九世纪伟大的人道主义思潮的一个组成部分ˇ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对教育、戒酒、废奴、女权、移民的关注。这个运动在美国的表ˇˇ如爱默生、梭罗、西奥多·帕克、玛格丽特·富勒、乔治·里普利、钱甯父子和惠特曼等人所阐明的ˇ是信心ˇˇ信他们的国家开创了一种至善至美的制度。摩门教在"这个大陆上"找到了天堂ˇ而超验论者坚信只有在美国"个人"才能充分发展。

超验论有浅薄可笑的一面ˇ其狂热分子ˇ除忠厚、热心外ˇ别无所长。据爱默生记载ˇ有一个人参加了超验论者的集会後说ˇ"他好ˇ坐著千秋上了天"ˇ"在讲演里碰到难点时ˇ一个好心的英国人突然尖声间道ˇ'阿尔柯特先生ˇ我身旁的一位太太ˇ问你全能是否没有个性? "'阿尔柯特者ˇ阿莫斯·布朗森·阿尔柯特是也ˇ路易莎·梅·阿尔柯特的父亲。路易莎自己写过篇有趣的《超验派野人》('Transcendental Wild Oats')ˇ其父出过一辑《秘言录》('orphic sayings')ˇ其中《诱惑》(Temptation)一篇ˇ堪称佳作∶

不受诱惑的人比受过诱惑而能自拔的人伟大。後者只是重新变为前者ˇ而前者从未失足。受诱惑就是犯罪∶诱惑为神灵所不容。

这样的信仰幼稚已极ˇ超验论者在布鲁克农场和果园暂时建立的乌托邦也无非如此。在这里讨论这些事情ˇ不尽ˇ宜ˇ不过须得记住ˇ因为这是讨论新英格兰文风。讨论三位新英格兰超验派的作家ˇ爱默生、梭罗和霍桑的作品时必须具备的常识ˇ他们的作品确有一读的文学价值。

 

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
(Ralph Waldo Emerson)

"为神秘而神秘"ˇ坡不过是脱口而出。他和许多人一样ˇ把爱默生视为超验论者ˇ人们说他是头头ˇ他就成了头号坏蛋。的确ˇ爱默生把超验论的观点说得比其他同伴更透彻。他年轻时ˇ就在三部作品里表ˇ了他的主要思ˇ∶一本叫做《论自然》的小书(十二年间只卖了五百本)。还有讲演《论美国学者》和《神学院致辞》。他在这些著述里声言ˇ人和世界之间存在著完美的和谐ˇ这在自然和人类经验的各个方面已得到验证ˇ他还说只有无视正统、传统和历史ˇ才有利於自身直觉的探索。故而ˇ"书籍是供学者ˇ遣的"ˇ"只有体验了的才是被感知的"。人类唯一的责任是对自己真实ˇ自省非但不会使他孤立ˇ反而会把他带进普遍真理的伟大领域∶

越深入内心最隐蔽的预感ˇ越发ˇ它原来是最可接受ˇ最公开ˇ最真实的ˇ这使他喜出望外。人人为之欣忭。精神上觉得这是我的音乐ˇ是我自己。

神学院的学生都是"神灵新生的诗人"('a newborn bard of the Holy Ghost')ˇ爱默生鼓励他们"摒弃一切俗尚ˇ直接和神灵交往"。年长的听得此言大吃一惊∶神灵一词没有加定冠词ˇ给它的地位在唯一神教教徒看来都不免有悖教义ˇ据说此等教徒只要人们去接受"上帝的慈爱ˇ人类的友爱和波士顿的ˇ谊"。人生如同觅宝ˇˇ索丰富ˇ各有所获。最孜孜不倦者得之最多ˇ能力、精力和天才几乎成了同义词。绝无仅有的无能之辈ˇˇ斥之为罪人似嫌过严ˇˇ是麻木不仁者ˇ或耽於声色、放浪形骸之徒。

这就是爱默生不当唯一神教牧师後终生宣讲的要旨。他说毕生都会神交。他在一八五二年三月的日记里写道∶

美ˇˇ小东西中往往  著伟大的美。雪茄使我们看到身体的呼吸ˇ潮汐只是普遍ˇˇ之一例。


他和华兹华斯一样ˇ认为自然是灵感最大的源泉。霍桑一年夏天在康考德附近散步ˇ看见树林里有个身影ˇ

看!那是爱默生先生。他看来十分愉快ˇ因为他说过今天的树林里有缪斯女神ˇ在微风中可以听到她的耳语。

爱默生就是从这类远足中撷取素材ˇ写入他记事丰富的日记。他求之於书籍ˇ虽然他警告自己和别人不要读书ˇ他却在一八四二年十月的日记里告诫自己∶

你一定要读荷马、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柏拉图、普罗克拉斯、普鲁提诺、伊安布利克斯、波菲利、亚里斯多德、维吉尔、普鲁塔克、阿普列乌斯、乔叟、但丁、拉伯雷、蒙田、塞万提斯、莎士比亚、琼森、福特、查普曼、博蒙特与弗莱彻、培根、马维尔、莫尔、弥尔顿、莫里哀、斯韦登伯格、哥德。

他确曾读过这些人以及柯尔律治、华兹华斯、卡莱尔、和东方哲学家的作品。从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出ˇ荷马、柏拉图、但丁、拉伯雷、蒙田和莎士比亚给他的印ˇ最深。

爱默生的日记确乎是他的毕生心血。五十多年他一直在日记里写下感ˇˇ虽不是天天都写、却极其用心地编有索引ˇ付印出後居然皇皇十大册。那是他写作的素材ˇ这个过程他曾在写给弗雷德里克·赫奇的信里解释过∶

我在一年里收集的札记总是这样杂乱无章ˇ待到这里的人有了瘾听讲演的时候(年年十二月总是如此)、我就把这些札记仓促拢在一起ˇ到百科全书里找个内容最广的题目当作包袱皮ˇ足以包容一切极端荒谬的东西。持重的人和渊博的学者起初看了觉得好笑ˇ继而勃然大怒ˇ说我居然敢把那些破布烂絮一一美其名曰英国文学、历史哲学、人类文化ˇ後来见我实在厚颜无耻到极点ˇ也就听之任之了。


日记里出了讲演词ˇ一次次的讲演编成了散文集。诗的创作过程也大致如此ˇ许多原是散文的序诗。他在一八四七年五月二十四日写的日记ˇ

日月加梭ˇ宛如远方友人差来的使者ˇ蒙著头巾ˇ戴著面纱ˇ一声不吭ˇ如果我们不收用他们带来的礼物ˇ他们就要悄悄地带走了。

就成了他的最好的诗篇之一《日子》('Days')∶

时间老人的女儿ˇ伪善的日子ˇ
一个个沈默寡言裹著衣巾ˇ如ˇ足的托 僧ˇ
排成单行ˇ一眼望不到头ˇ
手捧冠冕和一捆捆柴草ˇ
她们ˇ每人奉ˇ礼物ˇ要什ˇ有什ˇˇ
面包、王国、星星、还有包罗一切的天空。
我只顾在枝叶茂密的园子里观看壮丽的行列ˇ
忘了早晨该请安问好ˇ匆匆
摘了些药草和苹果ˇ日子
转过身默默离去。晚矣ˇ我
从她严肃的面容里看出她的轻藐。

其他例子多得不胜枚举ˇ不过大都不如这首诗如此明ˇ地发展了原意。不论是诗还是散文ˇ他只有一个主题ˇ即探索"个人之无ˇ"。有了不变的主题ˇ他似乎可以变化多端ˇ又无损於一致性和连贯性。他二十一岁时的日记里就提到过"所罗门的箴言"('the Proverbs of Solomon') "蒙田的随笔"('the Essays of Montaigne')ˇ特别是"培根的散文('Essays of Bacon')等名篇ˇ并称它们"集中地体ˇ了那些时代的智慧ˇ因而是人类进步各阶段的标ˇ"。他说他希望写出部佳作来锦上添花。

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成功了。一如他的范本ˇ爱默生也写格言ˇ虽和弗洛里奥的《蒙田》不同ˇ却也同样是个人的心得(他一ˇ到莎土比亚和本·琼森也有过《蒙田》这本书ˇ就恬然自得)。他在日记里有时写点轶事ˇ也写自然界("我和爱德华怎ˇ也无法把那头壮实的牛犊拉进谷仓ˇ可是那个爱尔兰姑娘把手指往牛咀里一伸ˇ就把它牵进去了")ˇ有时写些转弯抹角的格言式的评论(如关於《日子》的那则札记)。他的讲演通篇格言ˇ言词精练朴实ˇ又不算是"街头语言"ˇ实际上ˇ他认为这种语言要比《北美评论》里的文字"流畅生动"得多。天花乱坠的演讲术使他五体投地ˇ他敬慕他年轻时代最伟大的演说家爱德华·埃弗雷特(Edward Everett)。不过他也懂得老气横秋的话常使听众昏昏欲睡("人人ˇ自己的心事ˇ而不去注意讲演的题目")ˇ只有具体的事实和比喻才能使他们醒过来。语言结构的特点简直使他著了迷("字及其内涵合二而一")ˇ他说他很愿意在ˇ间大学教修辞学。从这句话里可以略知他的气质和写作方法。

爱默生天性缅腆ˇ"血气"不足ˇ在讲坛上是他和群众最接近的时候。这种接触使他高高在上ˇ讲台可以使他和群众保持一定距离。一片人海仰脸听讲ˇ他们是梅尔维尔所谓的人民ˇ善良、慷慨、直率。一旦他置身其间ˇ他们就变成了梅尔维尔所谓的公众ˇ俗不可耐、利欲ˇ心、虚情假意。正ˇ他所说ˇ"我爱人类ˇ不爱人群"。他喝道∶"看看骄车里那些人的嘴脸吧ˇ这句话使我们ˇ到艾略特的话∶"我没有ˇ到死亡会毁掉这ˇ多人"∶

且站在波士顿的首府大街上ˇ看看那等芸芸众生ˇ其表情、步态、姿势ˇ无一不表明他们是劫数难逃的幽魂ˇ成天价受著末日审判。

在他忙著写日记讲学的时候ˇ他倒是心平气和。当日的听众很欢迎他ˇ洛威尔在一八六七年给一个朋友写信说∶

爱默生的讲演ˇ无头无尾ˇ甚至他自己也会觉得很没有条理ˇ可是ˇˇ他所讲的可比作日月星辰的原始物质ˇ假如你耐心稍等片刻ˇ你会觉得星云般的东西到头来旋转成了行星ˇ整个体系就有了重心。听他讲演ˇ我一直觉得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欢呼∶"哈哈ˇ那真是天使的福音ˇ"

我们体会不到这种内心的喜悦ˇ反倒倾ˇ於亨利·詹姆斯的意见ˇ他说别的作家"似乎已经找到表达的方式"(例如华兹华斯)ˇ"就爱默生而言ˇ我们觉得他还在寻寻觅觅"。他的日记只是文学的胚胎ˇ他成熟的作品难产了。虽然他的句法如卡莱尔所说ˇ"简练有力"ˇ可是他的段落却ˇ个"四四方方、漂漂亮亮的帆布袋ˇ装著打野鸭用的铅弹"。如果题目的范围有ˇ制ˇ如关於乔治·里普利和梭罗的随笔和那本极有见地的《英国人的性格》ˇ就远比无拘束的散文使人满意。他那些别别扭扭的短句诗也非上品ˇ不过不ˇ同期大部分诗作那样过分雕琢而流於陈腐。有时倒也新鲜得可爱∶

世事高踞马鞍
驾驭人类

缺点是寓意不深、不押韵ˇ不然就是说教气太重。

形式上的缺点说明爱默生思ˇ上有个更大的缺ˇ。他的思ˇ五花八门ˇ和他的文句一样。事事无不矛盾∶善与恶、个人与社会、超脱与随俗、理性与直觉、实践与思考如何协调呢? 人们指责他并非因为他ˇ解决这些问题ˇ而是因为他把矛盾搞成一个体系而没有抓住其实质。他认为事事无不对立ˇ於是下个结论说它们好ˇ宇宙里的ˇˇ板ˇ彼此互ˇ抵ˇ。他沈湎於两极观念ˇ故而在《尤里厄尔》(这是他对哈佛神学院小小的报复)里说∶

自然没有界ˇˇ
个体和宇宙一片浑沌ˇ
放射的光ˇ注定要折返ˇ
邪恶会降福ˇ冰会燃烧。

最後ˇ邪恶也会降福。他还说ˇ"邪恶只是ˇ极的ˇ不是绝对的∶就ˇ寒冷ˇ只是缺乏热而已。"这话倒很ˇ出自玛丽·贝克·埃迪之口。在《钱宁赋》里ˇ他先是严厉地批评了蓄奴制ˇ然後又自我安慰∶

愚蠢的手既可以揉合也可以破坏ˇ
结果却总是高明、稳妥。
揉来揉去直到黑暗变成光明。

国会腐败吗? 有腐败必有能干ˇ两者互为依存。命运只是"捉摸不透的原因"ˇ"不承认字宙之 驾万物ˇ必非当论"。坡的蠕虫是最後吞噬我们的征服者ˇ在爱默生的诗里ˇ

努力ˇ变成人ˇ这虫子
爬过了形态的各式尖顶。

在爱默生心目中ˇ不可调和的极端之间没有你死我活的斗争ˇ两者渴望接近而耳ˇ厮磨。人类分为推动者与被推动者两类ˇ但是居下风的ˇ甘心情愿居下风ˇ因为他们知道领导者能为他们之所不能。如此说来ˇ离超人说已不远矣ˇ若叫爱默生听了ˇ会吓得魂不附体。

反对爱默生的舆论大有泰山压顶之势。他的文章里使人忿然或困惑的章节屡见不鲜。从这些章节可以看出ˇ他的阳春白雪ˇˇ某几个美国人那样ˇ实在有点过分ˇ大多数作家都望尘莫及。霍桑和坦尼森ˇ然逊色ˇ雪莱又在一八四一年被他一笔勾ˇˇ一言以蔽之为 "对我毫无影ˇ"。雪莱认为诗人是至高无上的ˇ必须热情洋溢地抒发对人类共同命运的认识∶"别人的痛苦和欢乐定是自己的痛苦和欢乐。"我们ˇˇ中那个吹毛求疵的爱默生ˇ虽在理论上赞同ˇ实际上却冷冰冰地站在一边ˇ筑起一道高墙把自己和人类同胞分割开来。"把一切ˇ给爱"ˇ他在枯燥乏味的同题诗里这样劝告人ˇ却不肯施爱ˇ甚至於可以随时放弃所爱的人。他隐晦曲折地称道婚姻(在《幻影》('Illusions')里)ˇ说是最坏的婚姻也能使人受益。蓄奴制曾经触动过他ˇ但只是在某种抽ˇ的意义上而言。

雪莱是个叛逆ˇ他的无政府主义使他见弃於英国ˇ然而他对诗人的责任和写诗的技巧都认识得很清楚。ˇ形之下ˇ爱默生的反叛似无痛苦ˇ他是个形ˇ模糊的美国学者ˇ是预言家(虽然不是先知)而不是诗人。他主要的本事似乎是超然不群ˇ生活在虚无缥缈中ˇ没有听众 (爱默生在一八三六年说ˇ"这个国家的文人没有人批评)ˇ也没有文学上的宗师ˇ何况他也不急於求教ˇ因为他认为艺术家的创作ˇ一如受神灵感动时牧师的讲道ˇ应该是即兴之作。

这一信条为害大矣ˇ如果爱默生是始作诵者ˇ衣钵ˇ传ˇ一直可以传到萨罗杨的《快乐时光》之类娱人耳目的轻率之作。我们也许还可以在五十年代美国抽ˇ表ˇ主义绘画(大笔挥洒)即兴而内在的作品中看到一点和爱默生的关系。他那时代是工业革命的前夕ˇ把东方的超然物外和意气风发的个人主义融合起来ˇ好ˇ也可以接受ˇ洛威尔曾指出过这一点ˇ他还写道∶"也许我们有些人听到的不仅仅是一言半语ˇ能够感动我们的ˇ比思ˇ要深刻得多"。但是後来宿命论和无政府主义的理论使我们感到不快。懂得了这些ˇ回头去读爱默生ˇ就会发ˇ一些奇怪的ˇ合之处。海明威有句名言ˇ说的是强横之徒的处世哲学ˇ看来温文尔雅的爱默生早有提示ˇ同一性很可能是他的座右铭∶

好和坏只是名称而已ˇ随时都以转换ˇ合我心意者曰对ˇ不合我心意者曰错。

无怪乎批评家伊沃·温特斯ˇ一个说话一针见血的人ˇ认为爱默生的中心学说ˇˇ"情感决定论"ˇˇ是站不住脚的。"他把所选择的东西ˇ和它依据的价值ˇ都一笔勾ˇ了"。

要为爱默生说几句好话ˇ似乎难以下笔。

他之得以传世ˇ简单地说ˇ在於诚恳ˇ这就是卡莱尔喜欢他的原因。爱默生有扬基人的那份精明ˇ那份单刀直入的耿直。他这样描写诺曼第人征服英国∶"两万强人在黑斯廷斯登陆"。虽然他的思ˇ似乎难以捉摸ˇ他却毕生努力不懈地按自己的办法寻求真理。他是新英格兰的先知ˇ又是探索者ˇ既接受ˇ又扬弃ˇ秉性娴静而又终日碌碌ˇ喜欢"古板严肃ˇ正言厉色"。他为人谦逊恭谨ˇ而又野心勃勃。他既厌倦於孜孜  的追求ˇ又不甘罢休ˇ於是ˇ只得叹息∶"竟日里ˇ天才只落得为出人头地疲於奔命。" 他又说ˇ"碌碌无为和酗酒一样荒唐。"

更难令人理解的是爱默生何以故意不承认"邪恶势力"。牛顿·阿尔文指出爱默生不得不奋力拼搏才得以达到清静境界。ˇ实世界还有邪恶ˇ他所宣扬的精神舒畅ˇ经常得打个折扣。这并非悲剧性的哲学ˇ虽几近虚无ˇ却并不浅薄ˇ是他仔细研究了柏拉图和新柏拉图学说ˇ长期冥思苦ˇ的结果。他并没有说人性是善良的ˇ只要求人比实际高尚些ˇˇ更正直ˇ更平心静气ˇ更能辨别是非。约翰·杰伊·查普曼说过ˇ"爱默生抗议的是民主暴政ˇˇ假如有人被民主压得大声呼号ˇ这呼声就是爱默生的。"虽然我们从这句话里看到的是勇敢倔强的查普曼而不是爱默生ˇ到底也是个重要的提示。爱默生确是笃信于民主。"灰色的过去ˇ洁白的将来"ˇ他ˇ必ˇ信人可以从自己的虚伪中解放出来ˇ脱胎换骨ˇ成为完人。如果这个信心落了空ˇ一切皆空。可是人生历程谈何简单ˇ好和坏不可能分开。钱是祸根ˇ但又是进步的标ˇ。变动使人心烦ˇ可是又少它不得。美国的扩张是贪婪的表ˇˇ但也有其道理。杰克逊式的民主ˇ尽管在某些方面为人所不齿ˇ然而未始不是一种高尚的信仰。哪有什ˇ绝对的、一成不变的美德? 詹姆斯·库珀拼命ˇ解决这些问题ˇ最後不得不怒冲冲地认输。爱默生的苏格兰朋友卡莱尔ˇ一度是劲头十足的过激派ˇ後来也垂头丧气∶政治民主之推广ˇ就ˇ坐著水桶滚过尼亚加拉瀑布。爱默生在风烛残年心境趋於平和ˇ实属可喜ˇ他终於赢得了真正的宁静。他再也不能使我们ˇ洛威尔那样激动ˇ可是不了解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ˇ就不能了解十九世纪的美国。

 

亨利·大卫·梭罗
(Henry David Thoreau)

乍一看ˇ似乎没有另两个作家比爱默生和梭罗更近似了。两人都住在康考德ˇ出於同样的冲动而情不可遏。那个读了《论自然》深受感动的年轻人ˇ也和爱默生那样开始写日记ˇ然後引章摘句ˇ拿出去发表。和爱默生一样ˇ他宣讲的也是独立和大自然的福音。他也只关切一ˇ"事业'ˇ即废奴运动。两个人甚至长得都很ˇˇ。因此ˇ梭罗自然被公认为爱默生的弟子。爱默生自己虽然不ˇ有这种难为情的师徒关系ˇ却觉得梭罗继承了他的思ˇ。对梭罗批评得最严厉的洛威尔ˇ说他在爱默生的果园里捡拾被风吹落的苹果。

实际上ˇ两人个性不同ˇ抱负也多少不同。可以说ˇ正是他们ˇ同的地方反倒使他们日益疏远。越到後来ˇ更难接近。梭罗在一八五三年五月的日记里说他曾和爱默生"谈过话ˇ或者说ˇ要谈话"∶

浪费了我的时间ˇˇ岂止如此ˇ我这个人几乎根本不存在了。在毫无分歧的问题上ˇ他装腔作势表示反对ˇ既言而无物ˇ又好为人师。我只得苦苦思索ˇ幻ˇ白己是反对他的另一个人。

大约在同时ˇ爱默生也在日记里抱怨道∶

韦伯斯特不逢对手绝不开口ˇ而亨利(梭罗)不当反对派就浑身不舒服。他需要谬论供他批驳ˇ需要错误让他嘲笑ˇ更需要一点胜利的气氛ˇ一阵鼓声ˇ以便最大ˇ度发挥他的本事。

这两则日记说得淋漓尽致∶这两个专门说"不"的人自负已极ˇ简直到了步步设防、执拗、顽固的地步!无怪乎他们两个都不喜欢小说ˇ都把友谊当成纯理ˇ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东西。谬矣ˇ正直的人如何能以自我为中心?

然而梭罗自有其独到之处ˇ这是爱默生的著作所没有的。如果说他更任性ˇ他也更执著。爱默生ˇ慕普通的技能和手工做出来的东西ˇ但只是发发感叹而已ˇ梭罗却亲自动手ˇ测量员、农人、木匠ˇ干得和康考德任何人一样出色。爱默生对大自然可谓一往情深ˇ可是和梭罗比起来ˇ就不那ˇ热情洋溢ˇ过於"文绉绉"了。爱默生在一八五一年写道ˇ"好ˇ我们本世纪的美国青年男女ˇ都成年成月躺在草地上观看'夏日天空中云彩的奇伟变化'。"这句话形ˇ地总结了一代自然爱好者的所为ˇ也大致适用于梭罗。然而梭罗并不是以专业博物学家的身份进一步探索自然的奥秘的ˇˇ人们说尽管他观察入微ˇ对当地的动植物并无新发ˇˇˇ而是进入了一个大部人不能到达的境界ˇˇ古代神话里的牧畜之神ˇ或是老练的本波ˇ和自然合而为一了。

他阅世很深ˇ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是个有学问的人ˇ为超验论者办的刊物《日规》(Dial ) 写过文章ˇ参加了ˇˇ至少说出席过ˇˇ超验论者的"俱乐部"。他的问题是一个复杂的人如何返朴归真。他必须谋生ˇ但又要不受拘束ˇ他必须直陈己见ˇ但又要不引起麻烦。和爱默生一样ˇ他也关心个人与社会的关系ˇ不过做法不同。问题不在於如何进入一个严峻的排他性社会ˇ而是如何避开一个随便到可以妨碍他人的社会。他在《华尔腾》里说ˇ"不论到哪里ˇ人们总是跟著你ˇ用他们那套下流货色纠缠不休ˇ要是可能ˇ还要强迫你参加他们无可救药的畸形社会"。

他对这种棘手的事毫不妥协。他终身不娶ˇ没有义务赡养别人。既然是社会同类中的一员ˇ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去取得什ˇ资格。他的身份反正很明确ˇ他叫亨利ˇ约翰·梭罗的儿子ˇ从来没有安家立业的念头。邻居虽然不赞成他为人怪癖ˇ却也不ˇ对生人那样敌视。换个地方ˇ他绝不能把生活安排得这样称心如意。他住在一个文明的村子里ˇ有爱默生、霍桑、阿尔柯特那样的人可以来往ˇ在村外仍可找到他心爱的旷野。他在华尔腾湖畔搭间茅屋ˇ离康考德只有一哩半路。他在一篇富於同情心的评论中说卡莱尔

提到自然ˇ不知不觉有点伤感。ˇˇ我们在新英格兰读他的书ˇ这里有的是马铃璁ˇ人人都可以ˇ小鸟和蜜蜂那样平静而欢乐地生活ˇˇ似乎他所说的世界ˇ往往是指伦敦ˇˇ地球上最令人痛心的地方。ˇˇ说不定南非洲的村落可能有一批更有作为、更严肃认真的听众ˇ或者在静寂的ˇˇ沙漠里ˇ他倒更能够推心置腹地对真正的听众ˇˇ後世子孙ˇˇ讲话。

对於他ˇ康考德不是伦敦ˇ就是沙漠ˇ要看他自己走的路子而定ˇ後世子孙就是他在意的听众。

这就是梭罗的处境ˇ他不得不抵抗各种压力ˇ但是压力再重ˇ他也没有感到局促不安。厌恶索罗的人ˇ所以对他生气ˇ似乎是因为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问题解决了。他们都ˇ史蒂文森或洛威尔那样ˇ称他为"逃兵"ˇ说他该ˇ别人那样生活ˇ不该隐蔽在有利地位ˇ貌似遁迹人世ˇ实为伺机以待。他们认为他以政府无道为理由ˇ拒付人头税被关进康考德监牢ˇ实际上对他毫无损失ˇ因为一个朋友替他付了税ˇ立刻把他保了出来ˇ让他马上回去摘越橘。他们说他在华尔腾湖畔茅屋里住上一两年根本算不得不食人间烟火ˇ他母亲就在咫尺间举炊ˇ饭ˇ扑鼻而来。对他在《论公民的不服从》('Civil Disobedience')一文中某些ˇ而易见的诡辩ˇ他们颇有反感ˇ比如他说∶

我按照我的方式ˇ国家不宣而战ˇ尽管我还是要尽量从它身上弄点好处ˇ碰上这类事情ˇ总是这样的。

梭罗知道他的立场很容易为人非议。"我没有可取之处ˇ"二十四岁的他就这样自白ˇ"只是对某些事物的爱之甚切ˇˇ"这些事物指的是大自然的万物。他爱得如此执著ˇ竟至於忘却了一切俗念。他在一头山鼠旁边坐了半个小时ˇ对它讲话∶

它的面貌有点温和。我亲切地对它讲话ˇ把鹿蹄草伸ˇ它嘴边。我伸出手去摸它ˇ它抬起头ˇ牙齿咬得有点儿咯咯ˇ。ˇˇ如果我有点可吃的ˇ一定可以慢慢抚摸它。ˇˇ一苹笨手笨脚的打地洞的大松鼠。我拿它当本地人看待。ˇˇ它的祖先比我的祖先来得还早。

他对缅因林中的两头受惊的糜也有这种感情∶它们是荒原理所当然的主人。在这篇记叙文里ˇ後面还有一段好文章ˇ他惋惜人们恣意捕猎和毁坏树林∶

凡生物ˇ活的总比死的好ˇ人、糜、松树莫不如此。我同情的是树的生机ˇ是它治好了我割破的创口ˇ而不是松节油的疗效ˇ它ˇ我一样不朽ˇ可能也会升入天堂ˇ在那里它还是巍然屹立。

洛威尔主编的《大西洋月刊》接受了这篇文章ˇ因为怕读者认为最後一句话是放肆的异端邪说ˇ印出来的时候把它删去了ˇ这使梭罗勃然大怒。这是梭罗对超验论的注解ˇ假如说他和人类接触不多ˇ不能成为富有ˇˇ力的作家ˇ至少他和自然的密切关系使他摆脱了超验派文人常见的缺点。存心传世的著作ˇ往往不为後世子孙和当代人士重视。作家若是摆出一付未卜先知的架势ˇ很容易变得玄妙深奥而不能自拔ˇ或者会ˇ爱默生那样ˇ绞尽脑汁使每一ˇ徵性的句子都有所蕴藉ˇ而流於造作。梭罗没有这个毛病ˇ因为他写他熟悉的东西∶自然和自己的性格。大自然内在的节奏使他的作品自有一格ˇ如春夏秋冬之周而复始ˇ无须凝结在一系列"思ˇ"的周围。梭罗最有名的作品《华尔腾》就是如此。书里记载的是日常生活ˇˇ他的一日三餐ˇ他的几个谈得拢的朋友ˇ华尔腾湖和野生动植物的ˇ细情况∶所有这些ˇ都是他攻击随俗者的立论所在ˇ他有一篇文笔犀利的警世文ˇ可娩美爱默生的佳作∶

让我们安定下来工作ˇ踏过舆论的污泥浊水ˇˇ踏过巴黎、伦敦、纽约、波士顿、康考德ˇ踏过教会和国家ˇ踏过诗歌、哲学和宗教ˇ直至踏上我们称之为ˇ实的坚实的土地和岩石ˇ说一声"就是这个地方"'绝没有错。ˇˇ

有些旁证十分有力ˇ就ˇ牛奶里找到ˇ鱼那样。
让大地长豆子而不长杂草ˇ这就是我的日常工作。

有时他的文章富有隐喻ˇ这是梭罗得力于托马斯·布朗之类作家的地方∶

甚至在神乎其神的西印度省份里都有自我解放ˇˇ废奴主义者来此有何贵干?

有人说ˇˇ除了诸如上文的那些段落ˇˇ梭罗的文章娓娓动听。不过ˇ他和爱默生一样ˇ写的不是白话。他虽然留意过口语ˇ但是并没有ˇ马克·吐温那样去模仿。他的文章有自己的风格ˇ某些方面可以说时代使然之。梭罗这样评论卡莱尔的著作∶"它们是ˇ犁、玉米碾碎机和蒸汽机的艺术品ˇ而不是绘画和雕ˇ"ˇ他似乎也ˇ把这句话用於他自己的著作。他的文体有一部分ˇ旧日英国散文册子里的文章ˇ他在《麻塞诸塞州的蓄奴制》('Slavery in Massachusetts')或《为约翰·布朗队长请命》('A Plea for Captain John Brown')中就有这种铿锵有力的句子ˇ他说约翰·布朗"最近死於克伦威尔时代ˇ不过又在我们这里再生"('died lately in the time of Cromwell, but he reappeared here')。

说到他为数不多的几首诗ˇ和爱默生的一样ˇ使人不能满意ˇ并没有完全从日记中的散文体转变为诗。这些诗的韵脚硬绑绑的ˇˇ两人各把一条腿绑在一起参加三腿竞走那样笨拙。ˇ他在短促一生的全部著作ˇ这些诗也写得谨小慎微。不过它们的不足应归咎于康考德文艺界的贫乏。爱默生说梭罗的诗ˇ"ˇˇ草和牛至草都还没有酿成蜜"ˇ其实他们是半斤八两ˇ都是没有讲坛的教士ˇ非议学问的学者ˇ提倡无忧无虑的无政府主义ˇ而又有严肃的正义感的人。梭罗是上过哈佛大学的哈克贝利·费思(Huckleberry Finn)ˇ他的这一半和那一半没有完全化为一体∶我们谅解他的生活和他所表达的那种生活ˇ可是我们也觉得他是一个典型而坚决的超验论者ˇ主张无即为有ˇ有即为无。正如爱默生希望把"默从与乐观"结合起来ˇ轮流采取被动与主动态度ˇ梭罗也忽而东ˇ忽而西ˇ以致我们也得同意洛威尔的意见。洛威尔批评他的《在梅里马克河上一周》说"我们是被请来参加游河ˇ可不是来听道的啊"。可是梭罗的讲道何等动人ˇ游河又何等快活啊!梭罗写的几乎是情不由己的好文章。《华尔腾》和其他著作ˇ堪称美国某时某地ˇ永的写照ˇ那个时代的人有些人认为附近的森林中可能有神ˇ或者自认为是堕落以前的亚当ˇ他们的骄傲ˇ似乎因为谦逊而更加咄咄逼人。这种看法始终在激发美国人的幻ˇˇ我们既要认识其荒谬ˇˇ自以为和水恒的运动与点金石(误把驱风药当作点金石)不ˇ上下又不能忽视它是人类抱负中永不ˇ失的一个方面ˇ一如其他种种的探求。

 

纳撒尼尔·霍桑
(Nathaniel Hawthorne)

一八四二年一天下午ˇ霍桑迁居康考德後不久ˇ和梭罗泛舟河上ˇ学习驾驶从梭罗手里买来的一条船。他实在没有这种本事ˇ虽然

梭罗先生要我放心ˇ说是只凭意志就能叫船听话ˇ就ˇ它受了舵手的精神感染一样。对他来说可能如此ˇ对我而言实非如此。那条舱ˇ是著了魔ˇ忽而东西ˇ忽而南北ˇ就是不去该去的方ˇ。

这段逸事正好刻画两人的性格∶梭罗ˇ坚决而能干ˇ用自己的双手做了那条船ˇ霍桑则半是高兴ˇ半是後悔ˇ时时都记得生存的恶作剧。

他与梭罗或爱默生之不同是人所周知的。对梭罗和爱默生而言ˇ自然才是人类真正的家ˇ对霍桑来说ˇ自然尽管千姿百媚ˇ却对人类漠不关心。梭罗和爱默生认为ˇ没有必要为因袭的原罪、宿命论、地狱而烦恼ˇ这些东西ˇ犹如爱默生在《论超灵》('Spiritual Laws')里所说的ˇ"如不去寻找它们ˇ永远不会遮蔽人的道路。这些东西都是灵魂的流行性腮ˇ炎和麻疹"。对霍桑而言ˇ它们一旦进入人的生命ˇˇ这是很可能的ˇˇ便没有办法躲避了。

去研究他和他们何以不同是无谓的。爱默生一打开窗子ˇ就可以听到受禁锢的邻家疯妇在尖声喊叫ˇ他又有丧偶折子之痛ˇ然而他到处都可以看到和谐。霍桑一生没有什ˇ悲剧ˇ然而他却看到周围是命运的重重ˇ影。老一套的说法是指爱默生为超验论者ˇ而霍桑因为不能接受超验论者的解脱说法ˇ便又循原路去寻找昔日更严竣的新英格兰。这种解释当然过於简单。霍桑至少还在布鲁克农场住过几个月ˇ尽管他在《福谷传奇》中批评过这个农场的目标ˇ也在《通天的铁路》('The Celestial Railroad')中批评过广义地蕴藉在超验论中的东西。他也不是永远忧郁、即使他日日夜夜ˇ到他驱巫的先祖ˇ塞勒姆的约翰·霍桑ˇ他也喜欢特罗洛普小说中的ˇ实世界。况且ˇ他和爱默生以及其他的超验论者在思ˇ上也有ˇ通之处。和他们一样ˇ他也求大於小ˇ就ˇ爱默生看到雪茄的烟雾连ˇ到海潮一样ˇ霍桑总是在某些重要事实或ˇˇ中思索深一层的意义∶

关於大城市里总煤气管的冥ˇˇˇ如果供应断绝ˇ会出什事呢?ˇˇ那可能是某一事物的标ˇ。

标ˇ、ˇ徵、寓意、比喻、典型、形ˇ∶都是霍桑喜欢用的名词ˇ他一定会同意爱默生的这一说法∶"每一自然ˇˇ都是某些精神ˇˇ的表徵"。

但是尽管有这些类似之点ˇ爱默生和霍桑在几个重要方面却不同。第一ˇ霍桑经常用社会人的观点观察世界ˇ而非自然人的ˇ虽然他的主题总是个孤独的人ˇ可是近处总有一群人。第二ˇ尽管拿霍桑的笔记和爱默生较精炼的日记ˇ比ˇ未免失之公允ˇ然而霍桑的笔记在语气上确是大不及爱默生之有把握。霍桑也提出
问题ˇ可是很少解答∶他在暗中摸索ˇ对结果毫无信心。第三ˇ前面已经说过ˇ他所关注的问题比爱默生所承认的阴暗得多ˇ凄凉得多。第四ˇ他是个小说作家ˇ对写作技巧ˇ远比爱默生留意。他写的是小说ˇ再加上气质方面的原因ˇ他是个犹豫彷徨的作家ˇ小说的主题思ˇ很隐晦。

他能不能多几分自信呢? 这是亨利·詹姆斯在他的霍桑传里所提的问题。一个新英格兰人ˇˇ或是那个时代的任何美国人住在一个几乎无艺术传统的地方写作ˇ且又要写那个地方ˇ作品能让人满意吗? 霍桑的工作确是困难ˇ是不是根本办不到呢? 在他以前ˇ库珀和欧文写美国和欧洲多少还有成功之作ˇ和他同时代的坡也创造了一些虚幻世界ˇ虽然不真实ˇ却很迷人。詹姆斯曾给雷桑笔下的美国所欠缺的东西开列过一张单子ˇ也许他过於夸大了题材之贫乏。因为ˇ霍桑的笔记说明他有构思的题材。如果说新英格兰的社会过於单调ˇ也比马克·吐温的密苏里(Missouri)充实得多。霍桑缺乏自信是因为他无所适从。库珀和欧文不是小说家ˇ无可师承ˇ查尔斯·布罗克登·布朗对他也无帮助。事实上急於表ˇ自己的新英格兰人ˇ可以用当时流行的布道讲稿、诗和日记等形式ˇ小说反倒是一种还不为人所肯定的形式。霍桑在《红字》序言里ˇ说他的先人曾说道这样的名言∶

"这个家夥是干什ˇ的?"一个祖先的鬼魂悄悄问另外一位祖先的鬼魂。
"一个写小说的!这算个什ˇ职业ˇ在他那个时代干这一行能算是赞美上帝服务人类吗? 败家子ˇ还不如当个提琴手ˇ"

在密苏里ˇ提琴手对於社会很有用ˇˇ马克·吐温那样在报上写文章的幽默家ˇ在西部社会是受人欢迎甚至受人敬重的。可是霍桑ˇ形之下是默默无闻。新英格兰习惯于在文学里说教ˇ可是一味说教ˇ小说就要完蛋ˇ而霍桑所服膺的两位宗师ˇ布尼安和斯宾塞ˇ对於一个未来的小说家(就十九世纪所谓的小说家而言)ˇ却是最坏不过的范例。他既有半个身子已经进了寓言世界ˇ就永世无法脱身了。

另外半个身子仍旧留在"普通世界"(他常常这样说)ˇ密切注意人类的行为与动机和新英格兰社会的形形色色。霍桑的这一半缺了几分ˇˇ力ˇ他的笔记中的人物素描ˇ得呆板。他记下了一些人物的所作所为ˇ可是对之无深刻认识ˇˇ个分配角色的ˇ把应演出人员召在一起ˇ让他们站在那里等著念指定的对白。

霍桑的问题在於怎样把两半合而为一ˇ找"个中立地点使ˇ实与ˇˇ碰头"。由於他不愿两者在阴暗的地方会面ˇ问题更趋复杂。他ˇ信美国的美德ˇ还有它的活泼ˇ它的新异(说也奇怪ˇ在这方面他比爱默生或梭罗爱国得多)。他的出版商和不少读者劝他站到阳光普照的地方来。可是他倒反而不知所措ˇ因为几乎他所有的ˇ徵都借助于用梅尔维尔评论《古宅青苔》的话来说 "加尔文教派的人性恶和原罪的说法ˇˇ思ˇ再深邃ˇ也不能完全摆脱"。霍桑在《玉石雕ˇ》里谈到罗马的建筑∶

监狱一般ˇ装了铁条的窗户ˇ宽阔而阴暗的拱门ˇˇˇ可能使[艺术家]认为这远比他ˇˇ如果他是美国人的同胞居住和发迹的松木小屋更值得描写。但是我们有理由怀疑∶当他们的生活迷惑了诗人的ˇˇ或是画家的眼睛时ˇ他们就要逐渐衰败ˇ逐渐毁灭了。

他否认自己的国家已经如此衰败。它是这样一个国家ˇ他在《玉石雕ˇ》的序文里说ˇ"那里没有阴影、没有古旧、没有神秘ˇˇ只有光天化日下普遍的繁荣"。於是他尽其所能培养"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心情"ˇ为的是使加尔文和当时美国的生气勃勃一致起来。例如他一八五○年在笔记里说ˇ写一篇关於墓地的文章ˇ里面要有各种各样"诙谐或严肃的箴言"。事实上ˇ他的一些作品某些短篇小说和小品文、《福谷传奇》和《带七个尖角阁的房子》里的插笔、《我们的名家》中关於英国妇女的有趣记载ˇ和他写的儿童读物等等都达到了他所希望的轻松境地。但是他不能同时亦庄亦谐ˇ在必须有所抉择的地方ˇ自己作不得主。他几乎总是被拖进他所不承认的"我亲爱的国土"上的阴影和过去。

他的笔记里到处都有"故事题材"ˇˇ实的和ˇˇ的交替出ˇ。一边是亨利ˇ詹姆斯觉得有趣的那类情景∶

一个善良可惜轻浮的姑娘ˇ开一个男人的玩笑。他知道她要干什ˇˇ
千方百计使她完全ˇ入他的掌心ˇ她给毁了ˇˇ都是闹著玩的。

另一边是这样的笔记∶

一个人捕捉萤火虫ˇˇ用它们点燃家里的火炉。这说不定有所ˇ徵。
或者ˇ
把形形色色的风拟人化。

这种写法又彻底回到ˇˇ。其他类似的还有疯狂的改革家ˇ从未ˇ入情网的英雄ˇ月下的幽魂ˇ乱哄哄的孤寂ˇ被两个鬼魂缠住的人ˇ镜中影ˇ的重ˇˇ血里的冰ˇ一个公开的秘密ˇ血脚印ˇ菜中有毒的餐馆。其中有些ˇ恐怖小说中常见的素材ˇ他知道自己的确随时都有"从荒谬悬崖的尽头"掉下去的危ˇ。

年复一年。他在塞勒姆平静而单调地渡过青年时代ˇ对於自己的才能没有多少信心ˇ也不大知道该做些什ˇˇ他根据笔记里归纳起来的东西写了一些短篇小说和小品文。有时他会把写好的东西毁掉ˇ假如印了出来ˇ往往用的是笔名。尽管畏缩不安ˇ以无可奈何的幽默来自我解嘲ˇ他毕竟开始有了一点名声。坡在一篇写得很出色的书评里祝贺霍桑ˇ甚至说他ˇ信短篇小说会成为文学的一流。《重讲一遍的故事》与《古宅青苔》也使其他人认为这个"无害的霍桑"(借用梅尔维尔的说法)写出来的东西的确有些分量ˇ和坡的看法不谋而合。他的作品既有传统的随笔(《拜火》('Fire Worship')ˇ《蓓蕾与鸟声》('Buds and Bird Voices'))ˇ又有讽刺性的游记(《通天的铁路》)ˇ各种各样的故事ˇ从幻ˇ到新英格兰的历史场面ˇ无所不有。这些作品中ˇ有些ˇ得遒健有力ˇ他那优雅的文笔说不定加强了故事的效果。例如在《温文少年》('The Gentle Boy')里ˇ一个教友会的孩子ˇ在敌视他的新英格兰村落里ˇ被别的孩子用石头打了ˇ被一个受过他的恩惠的孩子出卖了。在《自我ˇˇ心之蛇》('Egotism; or, The Bosom Serpent')里ˇ一个和妻子疏远的男人ˇ信体内有一条活蛇常常在咬他。只有和妻子重聚不再有邪念的那会儿功夫ˇ蛇才离开了他。在他最好的短篇《小夥子布朗》('Young Goodman Brown')里ˇ霍桑写了早年的新英格兰ˇ故事主人公去出席在半夜举行的魔鬼聚会ˇ发ˇ在座的不仅有镇上所有德高望重的人ˇ甚至还有他的妻子费思。骄傲、嫉妒、悔恨折磨著他笔下的人物ˇ没有思ˇ的社会把异乎寻常的人拒之门外。然而也有品德兼优的人ˇ他们的唯一不赦之罪ˇ即故意与世隔绝。结果造成了伊桑·布兰德的自杀ˇ使拉帕西尼丧失了女儿ˇ使鲁本无意中杀死自己的儿子ˇ以抵偿早年让罗杰·马尔文死去的罪过。霍桑只要能找到一个可用的表徵就会把它编成故事。

有一个这样的表徵永远不能使他忘怀。早在一八三七年ˇ他在《恩迪科特与红十字架》('Endicott and the Red Cross')里就提到过在十七世纪的塞勒姆云云众生之中有

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ˇ命中注定要在胸前长袍上佩带一个A字ˇˇ这个迷途的女人对自己的丑事毫不在乎ˇ把一切置之度外ˇ用金色的ˇ和最精细的绣工ˇ把那个要命的标记用红布绣在胸前ˇ因此那个大写的A字让人看起来似乎代表可敬ˇ或是其他什ˇ东西ˇ但绝不表示她是个淫妇。

七年後ˇ他又在笔记里提到这个表徵ˇ从一八四七年起ˇ他开始写这部後来成为名作的《红字》。这类的字ˇ在殖民地时期的新英格兰确有人佩带过ˇ据记载ˇ曾用D字代表醉鬼ˇ甚至用I字表示乱伦。它们正好给霍桑提供了他能够运用自如的东西ˇˇ寓意加题材。这里面有个具体化了的"典型"ˇ也有"公开了的秘密"。可是尽管有了一个几乎完美的结构ˇ很少有伟大的著作ˇ他这部小说那样迟迟不能成书。经济上的烦恼ˇ使他不能全力以赴。他还担心这本书会形同一把"地狱之火"ˇ为了更吸引人ˇ还在书前写了一篇描写塞勒姆海关的长序。此外ˇ除了不成熟的《范肖》ˇ他从来还没有写过比登在杂ˇ上的短篇更长的作品。若非出版商不时去催促他ˇ很可能《红字》永远不会完成。

然而ˇ这部完成了的作品确是杰作ˇ《玉石雕ˇ》看起来ˇ一篇过於冗长的小品ˇ而《红字》却是一部极其精炼的长篇。它只有三个主要人物ˇˇ即使把小女孩珍珠计算在内ˇ也不过四个。这三个主要人物是珍珠的母亲、犯通奸罪的海斯特·白兰ˇ她的丧失人性的老丈夫罗杰ˇ和珍珠的生父ˇ虔敬的青年牧师阿瑟·狄姆斯台尔ˇ他因为没有公开认罪ˇ一直为罪民的苦恼折磨著。那犯通奸罪而做了母亲的海斯特ˇ由於勇於赎罪ˇ终得安度晚年ˇ但那两个男人却倍受折磨ˇ一个受良心谴责ˇ另一个一心ˇ报复。在这部紧张而又难以捉摸的小说里ˇ霍桑的问题几乎全部解决了。他没有ˇ於美国优越论(他在《玉石雕ˇ》里曾把美国的优越和欧洲的堕落做过不高明的对照)ˇ把故事安排在殖民地时期的波士顿。他能够把往事写得比美国的ˇ实还要逼真ˇ当他面对美国的ˇ实时ˇ"光天化日"似乎使他感到棘手∶正是写往事ˇ才救了《带七个尖角阁的房子》。在这部书和《福谷传奇》里ˇ他对ˇ代问题竭力闪避ˇ一口咬定它们都是"罗曼史"ˇˇ实不过是镜中的幻影而已。

《红字》虽然精妙绝伦ˇ还是有些小缺点ˇ这和运用ˇ徵手法有关。坡和後来的亨利·詹姆斯(更不用说霍桑本人了)ˇ都指摘过这个根深蒂固的缺点∶把人物装扮起来说明一个主题ˇ而这个主题往往和ˇ实格格不入。爱默生的批评略有不同ˇ他说∶"霍桑把读者拉进来了解他的研究ˇ做得到了过火的地步ˇ他把操作过程公之於众ˇ就ˇ个点心商ˇ顾客说ˇ'看我给你们做饼ˇ。"他在《红字》序文里就是这样做的ˇ在正文里他乐而不倦地寻找表徵。海斯特胸前佩带的符号已经是神来之笔ˇ可是霍桑忍不住还要在夜空中或是在狄姆斯台尔的肌肉上刻上一个大A字。霍桑难得自信有表达能力ˇ他一定要刻意雕琢ˇ力求明白。例如在《温文少年》里∶

那两个女人ˇ每人握著伊伯拉罕姆一苹手ˇ这是个很实际的比方ˇ理性的虔诚和没有拘束的狂热在争夺这个少年的心田。

倾刻间一个动人的故事成了挂在嘴边的陈词滥调。最糟的是这个毛病破坏了他的小说。《胎记》('the Birthmark')就是毁于荒谬的ˇ实加幻ˇ。《德劳思的木偶ˇ》('Drowne's Wooden Image')也是如此。《玉石雕ˇ》里多纳泰罗长了一对变幻莫测的毛耳ˇ读者既不把他当人ˇ也不把他当ˇ徵。《福谷传奇》虽是一部较好的作品ˇ令人厌烦的ˇ徵未始不谓瑕疵。齐诺比亚的外国花和韦斯特维尔特的假牙ˇˇ霍桑常用的其他题材一样ˇ可能使读者ˇ起《潘比得》里的鲜鱼闹钟。《带七个尖角阁的房子》比《红字》略为逊色ˇ不过他是用小说家而非寓言家的笔法去描写那座倾颓的老屋和狠心的品奇昂一家。他和库珀或後来的福克纳一样ˇ无法断定美国对自己的历史究竟是自视甚高ˇ还是不屑一顾。不过ˇ他同情笔下可怜的人物ˇ鄙夷可憎之徒。他最善於描写受害者和暴徒。品奇昂法官的缺点ˇ他的自负ˇ他的厚颜无耻和自私ˇ完全不是出自虚构ˇ因而也是霍桑笔下最真实的人物。(并不是说只有写实际才是出路ˇ假如他刻意虚构ˇˇ《雪影》那样ˇ有时也非常成功。)

霍桑还有一大不足ˇ那和他对"普通人"的看法不无关系ˇ幸而《红字》不曾受此影ˇ。他崇尚普通ˇ对非常之举心怀疑忌。他觉得人类不应互ˇ干预ˇˇ 奇林沃斯的罪过ˇ和伊桑·布兰德的一样ˇ在於"冷酷地亵渎了人类心灵的尊严"。浓厚的兴趣或强烈的感情ˇ对霍桑来说ˇ都几近疯狂ˇ霍林斯沃斯热衷於改革ˇ只差一点就变成拉帕西尼之疯狂。然而一个小说家和艺术家不就是打听他人之事的非常人物吗? 霍桑似乎否定了自己的职业ˇ至於他之不喜欢"普通人"ˇ使观点变得更模 两可。他对知识份子有戒心ˇ但是更瞧不起ˇ下人。不管怎样说ˇ读者还是喜欢伊桑·布兰德而讨厌故事里那些土头土脑的ˇ民。

霍桑是在无可借鉴的情况苦苦摸索如何写小说的ˇ这些缺点自属必不可免。他和爱默生及梭罗一样挚诚ˇˇ这一评价不可谓不高ˇˇ他对人类命运的认识比他们深刻ˇ作为个作家ˇ任务也更艰巨。我们可以这样说ˇ爱默生和梭罗在写作上没有形式ˇ表明老一派说教性的表达方式已在走下坡路ˇ霍桑在写作上举棋不定ˇ表明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已在开始。说起来有点矛盾ˇ他却利用了他们所摒弃的过去ˇ一分不多ˇ一分不少。对霍桑而言ˇ即使是他笔下那个阳光普照的美国(理论上是如此)ˇ也不是新的开始。正ˇ奇林沃思对海斯特所说的ˇ

我旧日的信心ˇˇ又回到我这里ˇ给我们所作的事情ˇ所受的痛苦ˇ一一作了个解答。你第一步就走错了路ˇ因而播下了罪恶的种子ˇ可是从那时起ˇ这颗种子尽管见不得人ˇ却必然要发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