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旅外作家
亨利·詹姆斯、伊迪丝·华顿、亨利·亚当斯、格特鲁德·斯泰因

The Expatriates
Henry James, Edith Wharton, Henry Adams, Gertrude Stein

 

亨利·詹姆斯 (Henry James, 1843-1916)

生於纽约ˇ一八五五至五八年留欧期间ˇ以及在罗德岛游憩胜地纽波特居住期间ˇ皆从家庭教师学习。後入哈佛攻读法律ˇ但因欲写文学批评文章和小说ˇ放弃原来计划。经常往返於欧洲与麻塞诸塞州坎布里奇之间。自一八七五年起定居欧洲ˇ其後两度返美∶一次在一八八○年代早期ˇ第二次在一九○四至○五年间为写一本游记搜集资料。一八八九至九五年间ˇ专心致志於戏剧ˇ除此时期外ˇ他把精力主要放在小说写作上ˇ但所著仅《苔瑟·密勒》(Daisy Miller, 1879)引起了读者兴趣。他在一九一○至一一年间ˇ最後一次返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後ˇ甚为激动ˇ由苏塞克斯移居伦敦ˇ帮助战时工作。一九一五年入英国籍ˇ临终前获英国功勋勋章。

伊迪丝·华顿 (Edith Wharton, 1862-1937)

生於纽约ˇ家庭在纽约社交界极著声誉。成年以前在家中和欧洲受贵族教育。其後出嫁ˇ夫家与娘家门当户对。由於致力写作ˇ对社交生活渐感厌烦。一九○七年和长年卧病的丈夫离婚ˇ此後大部分时间住在欧洲ˇ四处旅行ˇ写了不少游记和长短篇小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ˇ在法国全心全意从事救济工作。

亨利·亚当斯 (Henry Adams, 1838-1918)

成长於波士顿附近ˇ在哈佛大学和德国受教育。南北战争期间在英国居住ˇ父为美国驻英公使ˇ派他做秘书。写过几篇规规矩矩的论文以後ˇ放弃了对政治生涯模糊的志ˇˇ离开华盛顿到哈佛大学(1870ˇ77)做了七年历史教授ˇ并任《北美评论》编辑。一八七二年与玛丽安·胡珀结婚後又回华盛顿居住。其妻於一八八五年自杀ˇ他坐卧不安ˇ便到世界各地旅行ˇ间或回华盛顿居住。通过大批信件与朋友保持联系。

格特鲁德·斯泰因 (Gertrude Stein, 1874-1946)

生於匹次堡一个富裕的德国犹太人家庭ˇ曾在加州、欧洲、莱德克利夫女校(与哈佛为邻)及巴尔的摩城约翰霍金斯大学读书。一九○二年辍学随兄利奥去巴黎ˇ以後即定居巴黎。她在巴黎创立了一个有名的沙龙ˇ并不断写作ˇ但不是全部都能出版。所著有《地理与戏剧》(Geography and Plays, 1922)ˇ小说《露西·丘奇温厚地》(Lucy Church Amiably, 1930)ˇ《三幕剧中四圣人》(Four Saints in Three Acts, 1934)ˇ为汤姆森乐谱所写的歌剧脚本ˇ《毕加索》(Picasso, 1938)ˇ《法国巴黎》(Paris France, 1940)ˇ和《我见过的战争》(Wars I Have Seen, 1945)。


第十章
旅外作家

在ˇ实主义者道路ˇ传把美国看作真正的散文诗的国家时ˇ有许多美国作家却在走另一条路。我们在前面说过ˇ浪漫主义也在ˇˇ反的方ˇ发展。马克·吐温喜欢叙述过去ˇ而正如哈特从伦敦ˇ乔奎因·米勒从华盛顿的木屋中所看到的ˇ西部生活要比他们实际上所了解的要舒适得多。另外一些花花公子(这种人物ˇ就是波德莱尔所ˇ往的"无须工作的大力士"ˇ和左拉与杰克·伦敦之类的人物同属ˇ代文学运动)∶如亨利·哈兰ˇ埃德加·索尔培斯ˇ詹姆斯·亨尼克等ˇ写了一些ˇ已过时的狂文狂诗。除此以外ˇ还有另外一些美国作家ˇ和哈兰的《黄皮书》世界没有一点共同的地方ˇ但是也到欧洲去居住ˇ或在欧洲作长期旅行。他们就是那些所谓"旅外作家"ˇ他们ˇ然的背叛行为ˇ开始时使他们的同胞感到十分恼火。到一九二○年代时ˇ美国作家移居欧洲已经形成了一种风尚ˇ引得马修·约瑟夫生(他本人也是这路的人物)问道∶

知识份子移居国外ˇ是不是会和身强力壮的人迁居美国同样构成问题呢? 我们的知识份子买票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去呼吸更新鲜的空气ˇ这种情况越来越多了。

美国人对於欧洲并不陌生。由於不言而喻的理由ˇ旧世界是永远值得一游的。不过一般说来ˇ直到南北战争结束ˇ美国人并不ˇ在欧洲久住。霍桑曾把英国叫做"咱们老家"ˇ可是在他那本以此为名的书里ˇ却很少表ˇ下一代的亲英热。霍桑在这书的序言里写道ˇ"没有一个英国人曾经为了礼貌的缘故原谅了美国的ˇˇˇ即使我们人人身上都涂满牛油和蜜糖也无济於事。"

甚至在南北战争以後ˇ对大部分人来说ˇ到欧洲访问倒也并不表示对美国"不忠"。那是一个有没有钱的问题ˇ旅行是国家富足的表ˇˇ一八九一年有九万旅客通过纽约海关回国ˇ这比什ˇ都能说明美国ˇ在是富庶的国家了。如果谁要ˇ得阔绰一点ˇ那ˇˇ搜集搜集贵重的艺术品ˇ找个有头衔的丈夫ˇ打松鸡有猎场ˇ罗亚河上有别墅ˇ又有什ˇ不可以呢? 艺术家如沙尔金、惠司勒、玛丽·卡萨特要加入东去的行列ˇ又有什ˇ不应该呢? 某些作家ˇˇ亨利·詹姆斯、伊迪丝·华顿、亨利·亚当斯、弗朗西斯·马里思·克劳福德、霍华德·斯特吉斯、斯图尔特·梅里尔、格特鲁德·斯泰因、埃兹拉·庞德ˇˇ如果也要这样做ˇ又有什ˇ不可以呢? 特别是那些永远在欧洲住了下来的人ˇ他们根本就是四海为家的。比如哈兰ˇ父母是美国人ˇ生在圣彼得堡ˇ返美以前在罗马和巴黎住过ˇ亨利·詹姆斯小时就到过欧洲ˇ华顿、克劳福德、斯特吉斯、和梅里尔多多少少也都是在欧洲长大的。如果兰多尔和布朗甯夫妇可以住在海外而不受谴责ˇ为什ˇ美国人住在海外就要受人非议呢?

事实上ˇ这种非议往往很无聊ˇ约瑟夫森之流所作的反驳也好不了多少。可是事实依然是ˇ你选择到欧洲居住ˇ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你和别人就是不同阶级的人了ˇ你是一个"可怜的势利眼"ˇ西奥多·罗斯福就是用这几个字形容詹姆斯的。这一类的批评尽管不无粗鲁ˇ可是从狭义上说ˇ并没有错ˇ那些居留国外的人ˇ在许多方面确实是有点瞧不起自己国家的。也许他们对本国的文化ˇ并不比譬如说马克ˇ吐温、梅尔维尔或狄更生疏远多少ˇ可是ˇ他们的那种高傲的劲头ˇ就要比那些人露骨多了ˇˇˇ因此也就更加招人讨厌了。

然而这样的说法ˇ一点也不能解释这个得天独厚的作家亨利·詹姆斯的情况。他哥哥威廉一八八九年写信给妹妹艾丽斯说ˇ亨利的"英国作风只是一种"保护色"ˇˇˇ我不能说他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佬ˇ可是他是詹姆斯家中的一员ˇ并无别的国籍啊"。亨利一家都特别长於表达ˇ善感而敏思。 老亨利·詹姆斯要孩子们严肃而不阴郁ˇ志高而不入俗∶要依靠各人的志ˇ努力ˇ要接受家人的善意而严厉的劝告。其结果十分令人兴奋ˇ甚至可以说使他们变得高贵起来了。但是这种教育也构成一种压力ˇ部分表ˇ在孩子们奇怪的烦恼。这些烦恼ˇ至少就威廉和亨利而言ˇ和他们ˇ出人头地的冲动有关ˇ也和他们难於选择理ˇ的生涯有关。一旦选择定了ˇ家庭教育便逼得他们孜孜不倦ˇ一往直前。

亨利选的是文学。一开头他就有ˇ身於ˇ实主义的ˇ法ˇ他的朋友豪威尔斯请他给《大西洋月刊》写稿ˇ和豪威尔斯一样ˇ詹姆斯认为小说是一种艺术ˇ有它严格的形式和标准ˇ并不只是叙述故事ˇ更不是伪装的说教。正如豪威尔斯後来评论詹姆斯时所说的ˇ詹姆斯在小说上与霍桑和乔治·艾略特一脉ˇ承ˇ而与萨克雷和狄更斯那种虽然动人却散漫松懈的作品不同。它是一种以追求心理真ˇ为目标的文学ˇ传达方式务求经济而确切。

那就难怪他要到巴黎去跟著屠格涅夫(屠本人就是留居国外的人)、左拉、都德、福楼拜、和龚古尔兄弟学艺了。尽管他认为这些人的"悲观色彩过於浓厚ˇ写的是些不乾不净的东西"ˇ但对於他们的"鬼聪明"和诚实ˇ依然十分敬佩。但巴黎还不能使他满足ˇ他要寻找一个能够应用他的小说理论的社会。

美国在这一方面也不行。他承认美国对别人也许还可以ˇ他ˇ慕豪威尔斯能够尽量利用手边的材料。可是在他自己看起来ˇ美国人光呆在美国是不够的。他在论霍桑那本书里说ˇ美国缺乏的东西太多了ˇ他为那本书辩护的时候对豪威尔斯说"要有一个古老的文化ˇ小说家才能动笔ˇ"这是不辩自明的真理。他还说ˇ"小说家靠的是风俗、习惯、惯例、习性、形式等等成熟而确立的东西ˇˇ这些东西才是他写作的素材。"他的意思并不是说(虽然许多生他气的本国同胞和他ˇ法不同)ˇ一个国家没有贵族的典章制度就没有文化。但他确实认为ˇ至少就他自己而言ˇ他的写作必须立足於欧洲。那只是一个舍小景而取大景的问题。欧洲人可以忽视美国ˇ但美国人不能不把欧洲放在眼里。一个"有观察事物的热情ˇ以研究人生为职志"的人ˇ怎ˇ能够不欧美并举ˇ而只满足於浅陋的美国呢?

他经过慎重考虑打定了主意後ˇ便在英国定居下来。伦敦是"人文荟萃之区ˇ全球最完备的缩影"。它和整个英国社会一样ˇ具有一种欧洲大陆似乎所不及的深度。这当然并不是说他对欧洲的缺点或本国的长处盲然无睹。事实上ˇ他和豪威尔斯一样ˇ从来就有一个观念始终没有完全放弃ˇ这就是ˇ美国比欧洲纯洁。如果讲纯洁ˇ美国可以不战而胜。尽管他珍视纯洁到了极点ˇ但作为一个小说家ˇ他必须表ˇ纯洁是如何被诱惑ˇ被更多的人情世故和残忍而复杂的旧社会制度所攻击ˇ所压倒的。

可是他歌颂和热爱的仍是纯洁ˇ即使他写纯洁受到糟踏时候也不例外。他的男女主角都追求完美ˇ正ˇ詹姆斯在写作风格、写作技巧和周围的生活圈子里追求完美一样。一如他身前身後的美国人ˇ他勾画了一个理ˇˇˇ信它已经存在或者应该存在。在美国ˇ他发ˇ他理ˇ的目标悬在空虚之中ˇ在巴黎ˇ他找到了艺术上的完整ˇ在义大利ˇ找到了建筑物和风景的外在美ˇ在英国ˇ找到了一个根基稳固的社会制度。但是所有这些都在某种程度上难以使他满足。欧洲大陆正在崩溃ˇ是腐败的ˇ大部英国生活"物质气味过"ˇ"英国的庭园宅邸"、"有时对一个见多识广的美国人ˇ真是难以忍受的平淡无味"。

即使如此ˇ詹姆斯在欧美的结合体里毕竟还是找到了一个有价值的题材。他最早的一部名符其实的小说ˇ《罗德里克·赫德森》(Roderick Hudson, 1876)ˇ写的是一个美国青年雕刻家在义大利的毁灭ˇ这个题材ˇ在几个方面可以说是他的前辈霍桑在《玉石雕ˇ》里也处理过而没有办妥的题材。《美国人》(The American, 1877)是一部写得远比《罗德里克'赫德森》细致的作品ˇ说到一个美国人怎样同巴黎社会发生正面冲突。百万富翁纽曼(文学中所见暴发户中最值得同情的一个)ˇ到欧洲来寻找欧洲的精华ˇ包括娶妻在内。他找到了一个ˇ但由於她的家人认为他们的结合可能不体面ˇ因而又失去了她。纯洁的纽曼一反常情ˇ放弃了对恶人报复的机会ˇ离开欧洲了事。《贵妇人画ˇ》(The Portrait of a Lady, 1881)是詹姆斯的杰作之一ˇ在这部小说里ˇ他又以美国人在欧洲的追求为题材。美丽聪明的女郎伊莎贝尔·阿切尔在富有的姑姑照顾之下来到欧洲。英国贵族沃伯顿公爵ˇ她求婚ˇ而他的名望、仪表、善良、精美的别墅ˇ都不足以打动她ˇ她之所以拒绝他是因为她ˇ信一种难以言传但是好得很的将来正在等待著她。(这又是埃默森的态度∶知道一定有饭吃的好孩子ˇ对於什ˇ都不介意。)後来她碰到一个美国血统的有教养的男人奥斯蒙德ˇ以为他就是那个十全十美的人ˇ便嫁了给他ˇˇ结果只是在痛苦中逐渐发ˇ他原来是个行为不端无情无义的势利小人ˇ和她结婚只是为了她的钱。ˇ在她只能以镇静自持的态度接受命运安排ˇ如是而已。"国际题材"在这里处理得非常细腻。詹姆斯暗示他的女主人公对於人生过於苛求ˇ对於自己的不幸多少也是有一定责任。但是欧洲与美国的对比依然明ˇ。不管伊莎贝尔ˇ女友亨里埃塔ˇ她的爱慕者古德伍德或是其他美国人有什ˇ小毛病ˇ他们都是好人ˇ而那些不好的美国人ˇˇ奥斯蒙德和默尔夫人ˇˇ都是让欧洲带坏了的。这不是沙文主义ˇ而只是詹姆斯提出来的有重要意义的隐喻。禁果已经吃下去了ˇˇ然一ˇ的伊甸园在黑暗中ˇ失了。美德本身就是报酬ˇ此外再没有别的了。

国际题材ˇ对於詹姆斯虽然重要ˇ并不是他仅有的题材。在《华盛顿广场》(Washington Square, 1881)这部辛辣的小说中ˇ他写的是纽约的美国人ˇ女主人公和伊莎贝尔·阿切尔一样ˇ忠顺地抛弃了一个逃避悲惨境遇的机会ˇ虽然开始时她没有伊莎贝尔那样敏感。《波士顿人》(The Bostonians, 1886)写的也是作者本国的事情ˇ他在书中说出了他对於美国有所保留的地方ˇ正是依他看来美国比欧洲高明的地方ˇ也就是具有无ˇ希望ˇ特别是美国女人具有无ˇ希望这一点。女人对於詹姆斯ˇˇ对於豪威尔斯和亨利·亚当斯一样重要ˇ他在一个很大的程度上同意当时某些人的看法ˇ认为美国妇女在勇气和修养上比男人高明。可是在《波士顿人》里ˇ他攻击作为改革者(书里的女校倡导者)的美国女人ˇ因为他讨厌这类运动的那种浅薄地追求十全十美的态度ˇ更严重的是因为她们威胁到"男性性格ˇ男性的敢於冒ˇ、忍耐、求知但不畏真实ˇ敢於正视世界接受ˇ实(一种非常奇妙、一部分也非常卑鄙的混合体)的能力。"虽然这些话是书中兰森说的ˇ我们对以说这些话代表的是詹姆斯的意见ˇ因为他的教条是尽情生活。兰森是南方人ˇ詹姆斯把他的保守主义和波士顿乾巴巴的急进主义对立起来。可是兰森的主张受到贯穿在南方社会组织里那种"闪亮而不值钱的道德金ˇ"和"虚伪的骄傲"的损害。兰森虽然在故事结尾时赢得了一位波士顿姑娘的欢心ˇ詹姆斯承认他们的结合是不大可能幸福的ˇ因为一个过於天真ˇ一个又太疲塌了。

这个违背读者意愿的结局ˇ到底是詹姆斯天才的表ˇˇ还是故意在使人捉摸不透ˇ是可以争辩的问题。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在这部小说里看到一些迹ˇˇ即詹姆斯此时已到了放弃美国题材的阶段了。轻微的讽刺和冷静的批评ˇ还没有结合得很好。他还在回忆ˇ还在临时凑合、建立理论。描写欧洲极端激进主义的《卡萨玛西玛公主》(The Princess Casamassima, 也於1886年出版)ˇ是一部内容比较丰富比较感动人的小说。对他而言ˇ欧洲似乎具有更多的"真实"ˇ以後写的大部分小说都是以欧洲为背景的。美国还是一个可供他便於和欧洲比较的地方ˇ主角们可以回到美国?如《悲惨的缪斯》(The Tragic Muse, 1890)中的彼得和毕狄·谢林汉姆?ˇ也可以来自美国?《鸽翼》(The Wings of the Dove, 1902)的米利·塞尔和《金碗》(The Golden Bowl, 1904)中的马吉·魏佛?ˇ随身携带著美国特有的作风。不过舞台是欧洲的ˇ如果我们把詹姆斯的游记《美国景ˇ》(The American Scene, 1907)除开不算ˇ直到他逝世那天ˇ所有作品都是以欧洲为舞台的。一度关於詹姆斯有一个时ˇ的解释ˇ说他是个伤心的流亡者ˇ由於他对於故国的记忆越来越模糊ˇ作品的稳定性也就越来越少了。他的作品越来越复杂ˇ那是真的ˇ但是我们无须认为他已经迷失路途。事实上ˇ他在美国作家中最为独特ˇˇ他那样在写作上光采了半个世纪之久ˇ是极为罕见的。你也不能从他对於美国的评论里ˇ看出他的无可奈何地眷恋一个实在的国家。恰巧ˇ反ˇ《美国景ˇ》是个明ˇ的证据ˇ如果你要他把美国当小说题材来处理ˇ他将不知如何著手ˇ他的短篇小说《欢乐的角落》('The Jolly Corner')写的是另外那个留在美国的詹姆斯变坏的可怕的幻ˇ。毋宁说ˇ他靠美国支援他辩证观点中的一个因素。那是一块神奇的土地ˇ那里可能出ˇˇ米丽·塞尔那样的公主ˇ那是他一度倾心的巳故表妹明尼·坦普尔的形ˇ。事实上ˇ詹姆斯一生都在文学的领域里寻找ˇ他们那样的一个家庭ˇ如果他能够在欧洲社会里找到一个类似的形ˇˇ他得把这个社会写得比实际的更先进ˇ此外ˇ他还得从他ˇˇ中的美国把明尼·坦普尔甚或他的近亲的灵性赋於欧洲社会。

詹姆斯人越老ˇ要说的话越多ˇ而不是越少。他日趋孤独ˇ不是因为他和美国失去了联系ˇ而是因为和读者失去了联系ˇ他的读者一ˇ不多ˇ而且从不以美国人为主。他ˇ通过伦敦的剧院寻找读者ˇ结果非常失望ˇ优秀的作品如《卡萨玛西玛公主》并不受欢迎。他对文学的爱好虽然没有动摇过ˇ但是他的确曾在几篇描写孤独的艺术家的短篇小说里透露了他内心的不安ˇ这使我们ˇ到霍桑对於同一题材的见识。《未来的圣母ˇ》('The Madonna of the Future', 1879)写的是一个住在罗马的美国画家ˇ他终日梦ˇ创造一幅杰作ˇ以致一事无成ˇ死後默默无闻ˇ就ˇ活著时一样。另外几个短篇里ˇ比较直接地写ˇ他那样的作家ˇ成熟ˇ热忱ˇ只为少数弟子所知ˇ一般人对他不是冷漠就是含有敌意。这是《"拜尔特拉费奥"作者》('The Author of "Beltraffio" ', 1884)的命运ˇ也是《中年》('The Middle Years', 1895)里那个垂死的邓库姆的命运ˇˇ詹姆斯後来还把《中年》采作自传中的一个片段ˇˇ邓际姆说∶

我们在黑暗中工作ˇˇ我们尽力而为ˇˇ我们有什ˇ给什ˇ。我们的怀疑是我们的情绪ˇ而我们的情绪是我们的工作。其馀的是艺术的疯狂。

到末了ˇ詹姆斯身後留了许多短篇、中篇、论文、戏剧、游记和长篇小说ˇ若就他所下的功夫而论ˇ成就是非常可观的。全集中那些增加部分和前言ˇ就费过不少气力ˇ这又是詹姆斯锲而不舍地ˇ身於他的艺术的明证。从前人们对他不大注意ˇˇ在声望陡升。ˇ利·特里林和利维斯那样的批评家ˇ都把他和最伟大的英国小说家并列。

可是在他生前ˇ许多人都说他的作品难读ˇ到今天还是晦涩费解ˇ所以许多批评家对他不加重视。他晚年出名的文体所以费解ˇ不只是因为它表达的是复杂的思ˇ和见地ˇ也因为他在字句上的安排。詹姆斯往往无缘无故把句子写得非常暧昧。《鸽翼》有这ˇ一句∶

米利居然能够把事情处理得在ˇ在非常适当地丝丝入扣实在让人佩服。(It was wonderful for Milly how just to put it so made all its pieces fall at present quite properly into places.)

句子很短ˇ用字也极简单。但那几个副词短语"在ˇ在"ˇ"非常适当地"把句子弄得极不流畅ˇ'扣'字不用单数而用多数ˇ有一点使人莫名其妙。当你碰到数以千计的这样的句子时ˇ在效果上就要使人茫然不解了ˇˇ特别是詹姆斯在别的方面对读者的要求也极繁重。他的主题是重要的ˇ而且也很明ˇˇ赫·乔·威尔斯曾批评他的主题过於明ˇˇ而且过於突出。可是在詹姆斯的後期作品里ˇ他把他的主题处理得极其到家。那就好ˇ读者给人带著去参观一个长长的画廊ˇˇ导的人对於展览品的兴趣远比他大ˇ鉴赏能力也比他高出许多ˇ因之观看每一幅画时间用得多ˇ看得也比较仔细。有这样的人陪你参观ˇ对你当然有益ˇ不过也使你厌倦ˇ使你自惭。读者在感性上被引入一个竞争的局面ˇ他不是言过其实地说他喜欢和了解这个展览ˇ就是愤然离去ˇ说这个展览会一无是处。即使那个在ˇˇ中的忠实读者ˇ两样都不做ˇ有时也会不能忍受那个步调ˇˇ或者说没有步调∶他希望能够走得快一点ˇ纵使有点走马看花也罢。

要是把这件事改变一个说法ˇ那就是说ˇ詹姆斯不是道德论者ˇ也不是思ˇ家ˇ他是作家ˇ对他而言ˇ艺术的真实和人生的真实是一回事。因之ˇ他笔下人物寻求人生意义的过程ˇ也就是艺术家创造的过程。就詹姆斯而言ˇ二者都在转瞬即逝而神秘的(纵然是精心策划的)瞬间到达高潮ˇ所谓瞬间就是他所说的经验。他这个方程式ˇ别的作家觉得很有意思ˇ也能站得住脚ˇ因为那很ˇ他们自己的看法。然而对於一般读者(肯明斯杜撰的所谓"大部分人")ˇ詹姆斯式的"热情"似乎有点矫揉造作。因为他所说的热情ˇ并不是大部分人了解的热情ˇ他的"经验"中的瞬间ˇ往往也不是大部分人心目中的经验。

无论如何ˇ在詹姆斯的一些小说里ˇ动机似乎把情节掩盖住了ˇ等到事情发生时ˇˇ纵然有时发生的情况极具爆炸性ˇˇ由於文体的迂回与暧昧ˇ也很容易使人失望。人物与人物用极其细微的触需互ˇ探索ˇ其间发生了什ˇ事情ˇ不是文字所能传达的ˇ读者以为他自己了解ˇ但是他要是真能了解就好了。"地毯里的花样"是什ˇ? 米利·塞尔患了什ˇ病? 詹姆斯没有说明。他故意不说ˇ他的晦涩完全不是因为他无能。那是一种高度的技巧ˇ这样替他辩护ˇ是能够让人心服的(正如马西森在《亨利·詹姆斯∶主要阶段(Major Phase)》一书中所ˇ示的)。毫无疑问ˇ他的晦涩要比霍桑高明。霍桑描写了一个超自然ˇˇˇ又给了一个可能的物质解释ˇ这往往使故事在力量上受到很大的损害。而詹姆斯处理超自然题材ˇˇ比如在《拧螺丝》(The Turn of the Screw, 1898)和《欢乐的角落》里ˇˇ他的暧昧ˇ正因为不给读者一个俗世的解释ˇ反而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可是如果暧昧的情节使读者迷失在各种可能的迷魂阵中ˇ而人物又难捉摸时ˇ即使是百折不挠的读者也会知难而迟ˇ自知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亨利ˇˇ中的詹姆斯一家抗衡了。

我们应该强调ˇ这些说法并不适用於詹姆斯的全部作品ˇ虽然他晚期写作方法的种子早巳撒在早期作品之中。ˇ《鸽翼》和《使节》(The Ambassadors, 1903)之类的小说ˇ如果说是失败ˇ也只是詹姆斯式的失败ˇ仍然比大部分作家成功的作品好得多。它们不是不自然就是有点过分ˇ或者二者都有。不管读者怎样决定ˇ他总可以看到詹姆斯是独一无二的ˇ他的每一部作品ˇ从最佳的短篇到最长最错综复杂的长篇ˇ都表ˇ了对於人生前後一贯的、温暖但毫不姑息的正视ˇ正视可以是极端的背叛与罪恶ˇ也可以是不朽的忠诚与善意的人性∶他描写这些事物理解之深ˇ不是别的小说家所能比拟的。

"每一部伟大的小说ˇ首先必须有深厚的道德观ˇ然後用古典主义的统一和简洁明快的手法发展起来。"作者必须"处处记得他的职责不在设ˇ需要什ˇ样的环境才能塑造他的人物ˇ而是要设ˇˇ他写出来的那样的人物ˇ会怎样利用环境。"这地基本上是亨利·詹姆斯的观点ˇ可是话却是他的密友伊迪丝·华顿说的。她和詹姆斯一样ˇ觉得对美国非常隔阖ˇ和丈夫离婚後ˇ她便一直住在法国。她也和詹姆斯一样ˇ大体上讲ˇ喜欢描写上流社会里的人物?除开《伊坦·弗洛美》(Ethan Frome, 1911)和《夏》(Summer, 1917)二书?。两人描写的都是个人与社会组织之间的紧张状态。两人都不以为社会组织是理ˇ的∶詹姆斯ˇ一如我们所看到的ˇ以个人的形ˇ从美国输入他的理ˇ。尽管如此ˇ他的人物对他那个社会的道德法律ˇ无论怎样专横或不惬人意ˇ还是奉行不误。毫无疑问ˇ那些条例还在发生作用。ˇ形之下ˇ伊迪丝·华顿的社会却在崩溃之中。社会压力纵然存在ˇ也只ˇ於下层社会ˇ而且是不平衡的。她笔下的主人公都是一些忿忿不平的人ˇ然而又无力解决不平事。

伊迪丝·华顿从来没有能够ˇ詹姆斯那样超然。如果说詹姆斯属於任何社会ˇ那就是纽约华盛顿广场的社会ˇ然而亨利所描绘的詹姆斯一家ˇ却是既属於任何地方ˇ也不属於任何地方。而伊迪丝·华顿ˇ由於教养ˇ则的的确确是纽约旧社会中的一员。她在那个社会里出生长大ˇ有一两个季节在纽波特避璁跳舞之後ˇ就成了纽约旧社会中的一个女主人。她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郎ˇ喜欢文学ˇ觉得她那个社会狭隘得难以让人忍受ˇ而又俗不可耐ˇ它的标准是ˇ极的ˇ虽然十分势利。而有钱的新的贵族阶级一出ˇˇ伊迪丝·华顿的世界就垮台了。出身名门望族不无受到重视ˇ但关系不大ˇ更重要的是要有钱ˇ钱可以使那些暴发户在第五街兴建华厦。她对纽约时ˇ的上层社会的观感ˇ可借用另外一个人在别的地方所说的话作为总结∶"它不如过去好ˇ更重要的是ˇ它从来就没有好过"。作为一个善感而孤独的孩子ˇ她不喜欢严谨的教养ˇ因为那种教养漠视她急於探索的创造活动。另一方面ˇ代替旧社会的新贵族社会比原先那个更坏。不论怎样说ˇˇ她那样的人ˇ总是不合时宜的。

伊迪丝ˇ华顿就在这个不大满意的基础上ˇ根据自己收集的素材ˇ写了不少好小说。她独具慧眼ˇ能够看到社会上荒唐的事情ˇ对於社会变革的受害者寄以同情。在《伊坦·弗洛美》里ˇ她写的不是纽约社会ˇ而是新英格兰农庄上的空虚生活ˇ描绘了一幅震撼人心的图画ˇ说明人类无可奈何的处境。那些以纽约为背景的小说ˇ我们只举其中三部∶《快乐之家》(The House of Mirth, 1905)ˇ《ˇ土风俗》(The Custom of the Country, 1913)和《搭了架子的哈德逊河》(Hudson River Bracketed, 1928) 使作者的特殊知识令人信服地得到发挥。《快乐之家》中的莉莉·巴特ˇ虽然放肆而轻挑ˇ到底是个诚实人ˇ在虚伪的社会里ˇ就要吃苦了。《ˇ土风俗》中的拉尔夫·马维尔也一败涂地∶

拉尔夫有时称他的母亲和祖父为土著ˇ把他们比做因外族入侵命里注定就要灭种的美国大陆居民。他喜欢把华盛顿广场写成留给土著的居留地。ˇˇ

莉莉和拉尔夫与一些庸俗的人周旋没有成功ˇ她把那些庸俗人的形ˇ勾画得精确而锐利。

不过伊迪丝·华顿ˇ一如德莱塞ˇ很少为难读者ˇ顶多使他伤心一下ˇ即使在这一方面ˇ也往往没有德莱塞彻底。莉莉的下场一点都不悲惨ˇ拉尔夫也一样ˇˇ作者好ˇ有点不耐烦拉尔夫ˇ就ˇ她不耐烦劳伦斯·塞尔登一样ˇ塞尔登是莉莉ˇ巴特的无所作为的朋友。伊迪丝·华顿的作品里没有大冲突ˇ新社会轻而易举地就把旧社会赶走了ˇ个人遭受失败ˇ一半由於自己的缺点ˇ一半由於社会压力。她的小说里没有充分发展的冲突ˇ这在晚期作品中更加突出。在《搭了架子的哈德逊河》里ˇ她好ˇ在搜索一个并不存在的标准。男主人公万斯·韦斯顿是一个来自伊利诺州犹夫里亚镇的年轻作家。作者把犹夫里亚镇写得很潦草ˇ好ˇ是从辛克莱·路易斯那里借来的(万斯的父亲和巴比特一样ˇ经营的也是房地产生意)。这样说来ˇ标准如果不在漫画化了的犹夫里亚ˇ究竟在哪里? 最初看起来ˇ标准似乎在哈德逊河上的老家里。"那所可笑的房子"ˇ对於万斯而言ˇ"是他过去的化身"∶它"对他是长期努力的标ˇˇ是沙德教堂ˇ是巴特农神殿ˇ是金字塔。"但後来这所房子对於万斯没有影ˇ了ˇ他忙於过纽约的富足生活ˇ失败了ˇ很ˇ回到旧日所爱的诗歌(伊迪丝·华顿出版过两本诗集)中去ˇ但又不知自己的处境如何ˇˇ到了故事结束时ˇ除了一点才能感以外一无所有。伊迪丝·华顿在这里暗示ˇ对於她们那一代的人ˇ什ˇ都没有了ˇ甚至连纽约的文坛都特别没有味道。到了一九二八年ˇ连暴发户本身几乎都已ˇ失了ˇ住著"土著"的华盛顿广场甚至人们都不记得了∶在《搭了架子的哈德逊河》里ˇ有个市区游览ˇ导用扩声筒这样喊道∶

我们ˇ在就要看到第五街上最後一所私人住宅ˇ它属於一个过去的社会领袖ˇ他们那股人就是举世皆知的"四百名人"。

和亨利·詹姆斯一样ˇ伊迪丝·华顿也写国际题材ˇ不过效果没有他好。例如在《ˇ土风俗》里ˇ来自美国中西部的昂汀·斯普拉格ˇ嫁给一个法国贵族ˇ这个本来以出ˇ一幕很有看头的婚姻ˇ让昂汀讨厌的性格ˇ弱了ˇ她和什ˇ人都不能深交ˇ因之她丈夫的道德准则对於读者也就无关紧要了。我们可以说伊迪丝·华顿是"大部分人"的亨利·詹姆斯∶类似的预ˇˇ类似的题材ˇ只是华顿比詹姆斯处理得更明快浅ˇ。把她的长短篇小说拿来和詹姆斯的比较ˇ可以帮助我们确定二人的功力ˇ她的不可忽视的才华ˇ比起他来ˇ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二人对於文学王国的探索ˇ说是王国一点都不错∶因为他们都有高超的行为标准ˇ他们的辞汇ˇ一如艾米莉·狄更生的辞汇ˇ也有了高雅的情调。詹姆斯笔下的米莉·塞尔是个公主ˇ伊迪丝·华顿则谈到"王座"。但是使用这些字样的动机是庄严肃穆而非趋炎附势ˇ也许他们ˇ用以表达他们的情操的那样子净澄沏的词藻并不存在。

亨利·亚当斯是另一个胸怀大志的美国人ˇ他的崇高的期望在他那个时代和他那个国家是不可能实ˇ的ˇ事实上也没有实ˇ。亚当斯家族甚至比詹姆斯家族还要ˇ赫。亨利·亚当斯的祖父和曾祖父都做过美国总统ˇ他父亲是南北战争时期美国驻英公使。我们有一切理由可以ˇ信亨利是会效法他的先辈的。

但他发ˇ他不能厕身美国政坛ˇ却成了一个最郁郁寡欢的人ˇ他认为自己失败得很惨。他把亚当斯家族的命运看成是美国国家ˇ甚至更广阔地说成是整个世界的命运。亨利的谦虚ˇ在怀有敌意的批评家看起来ˇ似乎是狂妄自大的最高表ˇˇ人们对於他究竟是执拗成性ˇ还是对於他时代的分析也不见得比别人深刻这一问题始终争论不休。他的确有一点"帝座我不可得ˇ公爵我不欲为"的神气。可是他ˇ一如他的好友亨利·詹姆斯ˇ脾气非常特别ˇ只按照自己的方式爱他的国家。他中年时在华盛顿研究历史ˇ曾对一位英国老朋友查尔斯·米·盖斯凯尔说ˇ美国是"世上唯一使人甘於为之工作ˇ乐於为之工作的国家'。内战时期ˇ他觉得英国采取了两面手法ˇ深感忿恨。他不断批评英国过於崇拜物质。年轻的时候ˇ他不喜欢法国ˇ虽然後来对於法国生活的某些方面习惯起来了ˇ但法国的普遍堕落却使他对这个国家极为反感。他觉得整个欧洲腐败已极ˇ革命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如此ˇ亚当斯在美国也并不自在。他在生命最後三十年ˇ不断旅行ˇ好ˇ要避开充满不诚实的野蛮代表的华盛顿似的。他这样描写一八九二年的美国∶"阿利根尼山脉以西整个地区ˇ可以在一两年以内扫得於乾净净ˇ换上另外一种新鲜气ˇ。"他对阿利根尼山脉以东地区也不见得怎样客气。尽管他发ˇ欧洲在许多方面也好不了多少ˇ但旧世界的确给了他某种慰藉ˇ那不是在国内可以得到的。

可是他在转ˇ欧洲以前ˇ曾尽其所能认识美国。一如其他波士顿人ˇ他的禀赋在於批评而不在创作。他鼓起波士顿人勤奋的真精神ˇ致力於研究美国历史。劳动结晶就是那九卷《杰斐逊与麦迪逊任内美国史》(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during the Administrations of Jefferson and Madison, 1889ˇ91)ˇ其文笔的流畅ˇ资料的丰富ˇ实在不亚於弗朗西斯·帕克曼的著作。他选择这段时期来写ˇ有各种原因。这段时期夹在他曾祖父和祖父总统任期之间ˇ而他祖宗的政绩当然是不便讨论的。再说那正是美国历史上的形成期ˇ他ˇ把人类事务发展的规律ˇˇ假如有的话解释清楚。马克·吐温也钻研过去ˇ也许根据的是同一理由ˇ但他和马克·吐温一样ˇ认为没有什ˇ规律可言。杰斐逊、麦迪逊和门罗"只不过是在密西西比河中部又踢又做手势的蚱蜢"ˇ历史"只是顺著抵抗力最弱的ˇ路而发展的社会记录"。

然而他在这九卷巨著里ˇ对於人类的异ˇ天开ˇ示了最浓厚的兴趣ˇ加以涉及的幅度广阔ˇ使他这部历史成了经典著作。可是後来他提出了一种历史学说ˇ其极度悲观的观点对他自己非常合适。他把热力学函数定律拿来应用到历史上ˇ证明人类在不断地无可挽回地浪费他们的精力。社会犹如任何一种有机物ˇ会衰弱到停滞的状态。亚当斯说ˇ这个停滞状态并非遥不可及ˇ而是近在眼前ˇ因为ˇ代社会正以惊人步调加速变化。他采用了美国科学家威拉德·吉布斯的"ˇ位法则"ˇ说明人类正以数学方程计算的速度浪费精力。世界史因之可以分成三个时期ˇ其中第三个时期是电气时期ˇ发韧於他在芝加哥和巴黎博览会看见安装发电机的时候ˇ即从一九○○年持续到一九一七年。将来还可能有一个第四时期ˇ也就是"乙太时期"ˇ将在"一九二一年把思ˇ带到它最後的ˇ度"。

我们直接的反应是ˇ亚当斯在浪费他自己的精力∶那个假说不真实ˇ即使他一再阐述ˇ我们也没有理由ˇ信。但是亚当斯喜欢类推法。作为世界崩溃论在文学上的表ˇˇ他非常喜欢这个学说。那时人们说历史是一种科学ˇ他听厌了ˇ认为把这个学说拿出来试验一下也是值得的。他这样做和站在海边的卡奴特王ˇ差不多。谁能说卡奴特在他的内心深处没有认为海水可能後退呢? 如果海水继续前进ˇ看来大概会的ˇ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把他的朝臣申斥一顿了。亚当斯对当时的史家也抱著这个态度。他在一封信里说ˇ"你不把历史刺激一下ˇ它是会死掉的ˇ我在我这个行当里做的就是跳蚤的工作。"

亚当斯总算受了他的理论的驱使ˇ写了两部优秀的著作。历史是从统一到多样性的一种活动ˇ就人类幸福来说ˇ统一所带来的一切全让多样性抢走了。一八九五年他在法国北部休假ˇ发ˇ当地的气氛特别吸引人。ˇ村教堂和大寺使他看了心里充满喜悦。他埋首於十二三世纪的音乐、诗歌和哲学ˇ找到了宁静ˇ他把那种宁静归之於统一ˇ体ˇ在圣马利亚的雕ˇ上以及为她兴建的教堂在形式上所表ˇ的"精力"之上。女人长久以来对亚当斯有强大的影ˇ力量。在他的两本小说《民主》(Democracy, 1880)和《埃丝特》(Esther, 1884)里ˇ女主角要比男主角重要得多。他喜欢和女人在一起ˇ更甚於多数男子ˇ他认为和女人在一起ˇ可以保持人生是优美有秩序的那种幻ˇˇ一看到她们的在烦恼中的丈夫ˇ这个幻ˇ就ˇ失了。

亚当斯把他这种感觉和他对於法国北部教堂的敬意ˇ统统写进了《圣米塞尔山和沙德教堂》(Mont-Saint-Michel and Chartres, 1904)。人类从表ˇ在圣米塞尔山建筑的十一世纪男性美ˇ进入十二世纪ˇ变得更加文雅更加阴柔化ˇ这种风格表ˇ在浪漫文学和哥德式建筑上ˇ尤其是沙德教堂上。亚当斯认为这个时期是历史上最好的时期。他喜欢说他的祖先来自诺曼第ˇ一个远比波士顿ˇ宜的发ˇ地。在诺曼第ˇ他可以歌颂女人(他说除了惠特曼ˇ美国人很少这样做)ˇ可以从法律ˇ从清教徒的神ˇ从机械论的宇宙中解放出来。《圣米塞尔山》是一部纯粹是感情的著作ˇ说它是亚当斯寄居海外的表ˇˇ只是在强调ˇ他那样有才华的美国人是多ˇ热情洋溢地在寻找那块壮美的地方ˇˇ没有ˇ到居然如愿以偿。

另外一个极端是《亨利·亚当斯的教育》(Th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这本书虽已在一九○七年由他自己印刷出版ˇ迟至一九一八年才公开间世ˇ《亚当斯的教育》目的在研究二十世纪的多样性。这是用第三人称写的一本自传ˇ它企图用亚当斯自己的生命史ˇˇ示比较宁静的机械时代过後继之而来的电气时代的混乱。这里没有圣母ˇ人们面对著的只是不能安慰人的发电机。什ˇ事物都在火热的转变之中。如果《亚当斯的教育》只在感伤过去ˇ一定会使人厌烦ˇ最後那几章ˇ亚当斯只解释理论ˇ不提自己的生活ˇ一般读者一定觉得枯燥无味。不过整个说来ˇ本书却是一部辉煌的文ˇˇ态度谦虚ˇ文笔美丽ˇ介绍了不少观念ˇ品评了许多人物。亚当斯是不是有点故弄玄虚呢?我们无须为此事自扰。他描绘的图画就ˇ艺术品那样真实。它是时代的不朽写照。

我们还可以从亚当斯的书信里得到同样的乐趣和洞见。他是一个用英文写信的名手。不管他写的是南海还是北极ˇ刚刚读过的一本书还是方才兴起的一念ˇ都用他特有的表ˇ方法ˇ出以简洁机智的文笔ˇ使我们对於他的悲观态度也就浑然忘记了。他是一个最生动的悲观预言家ˇ最有才华的失败者。如果说他的作品不是他那个时代美国的典型产物ˇ那ˇˇ谁的也不是了。亚当斯与豪威尔斯、德莱塞、詹姆斯同样重要ˇ我们一定要把他放进这些人的行列ˇ不管他本人如何不赞成。

法国对於格特鲁德·斯泰因ˇ和对於亚当斯同样重要ˇ虽然情况完全不同。亚当斯说他是以劫後之身来到法国的ˇ而她来时则是一位先驱人物ˇ一九○二年定居巴黎(或巴黎附近)ˇ一住就是四十多年。一九○二年ˇ她当时是一个伶俐的富家少妇ˇ学过心理学(她是威廉·詹姆斯的学生ˇ伟大的威廉是伟人的亨利的长兄)。她那时还不是成名的作家ˇ尽管她早期有些题材已经ˇ示了她有某种独创才能。她作品中有一篇写一个年轻人拉著父亲的头发把父亲拖过果园。"住手ˇ"老人说ˇ"我拖我的父亲也只不过拖到这棵树边。"亚当斯觉得两代之间没有联系ˇ格特鲁德·斯泰因觉得每一代人是注定要和上一代人发生冲突的ˇ这种ˇ法使她极为满意ˇ因为她跟亚当斯不同ˇ认为将来充满希望。她要借助心理学揭发真理。以前的美国作家也有过这个志ˇˇ有时候她虽然也使用比如说豪威尔斯的辞汇ˇˇ"我力求平易近人ˇ"ˇˇ"她和早期那些ˇ实主义作家不同ˇ就ˇ立体主义和印ˇ主义不同一样。

用绘画来比喻是重要的。因为她对於心理学的兴趣ˇ主要是对於语言的兴趣。创造了"思ˇ流"(後来又改称"意识流")('stream of thought')这个名词的亨利·詹姆斯ˇ突然注意到在某种心情之中ˇ文字的力量胜过理性的意义。在笑气影ˇ之下ˇ他写下了这样惹人注意的无聊话∶"除了不同程度的不同与没有不同之间的程度不同外ˇ便没有不同。"这是哲学家思ˇ摆脱了束缚的结果。格特鲁德·斯泰因决意要使她的思ˇ摆脱束缚。她在巴黎ˇ通过兄弟利奥ˇ结识了一些当时默默无闻後来成为一代大师的青年画家。他们ˇˇ毕卡索ˇ勃拉克ˇ马蒂斯ˇˇ用彩色所画的ˇ正是斯泰因ˇ用文字表达的东西∶摆脱传统的羁绊ˇ让手法胜过主题ˇ力求简洁。当时的音乐界也在发生同样的事情。在巴黎ˇ所有艺术部门共同发展ˇ那种情况和亚当斯的波士顿、或斯泰因小姐的故ˇ匹次堡完全不同。

只就简洁而论ˇ对於艺术精神的背叛ˇ对她一如对毕卡索而言ˇ只有两个意义。第一ˇ艺术的目标在於追求最大ˇ度的简洁。它一定要有条不紊ˇ简洁明快ˇˇ迪福的散文(对於这种文体格特鲁德十分佩服)那样不动感情ˇ但是要更抽ˇ些。 (ˇ代运动有一个特点ˇ对於外在的题材一贯没有耐性ˇ比如说这种态度使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ˇ威廉斯最近说道这样的话∶作为艺术形式ˇ小说不如诗歌ˇ因为小说在本质上不能达到"基本上的赤棵状态"。)第二ˇ无意流畅ˇ崇拜生硬。这有一部分是他们所尝试的新事物中所固有的∶

她说∶的确ˇ帕布罗(毕卡索)有一次说过的那样ˇ你做一件东西ˇ做起来这样复杂ˇ做出来难免丑陋ˇ不过後人做起来就不必发愁怎样去做的问题ˇ他们可以把它做得很美ˇ於是人人都会喜欢别人所做的东西。

生硬有一部分也是自己定下来的条件ˇ那是拒绝把任何事看成理所当然的自然结果∶

於是我说我要重新开始。过去我认为什ˇ事都知道ˇˇ在觉得什ˇ事都不知道了。

这就是格特鲁德·斯泰因作品的背景。她要创造一种ˇ示"事物内幕"的新文学。在她的某些作品里ˇ用字时不用它们通常的意义ˇ而把它们安排得ˇ立体派画家安排物体一样ˇ完全为了趣味的缘故

我看见典型的错误和玻璃杯ˇ我看见尊重的难民的整个面貌。我不问演员我问珍珠ˇ我没有去问火车ˇ我对大名鼎鼎的赎金感到满足。

在另一些作品里ˇ她描写人物和场面所用的文字ˇ充满重覆和陈腐的字句ˇ就ˇ是从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日常语言中抽出来的。她ˇ借此表ˇ人生中的"亲切感"。的确ˇ在她那部冗长拙劣的《美国人的形成》(写於一九○六至○八年ˇ直到一九二五年才出版)里ˇ她认为她把人性的每一个层面均已写遍了。她引起朋友圈子以外人士注意的第一部作品叫《三个人生》(Three Lives, 1909)ˇ这是她读过福楼拜的《三故事》以後写出来的。其中有两个故事ˇ背景都是美国ˇˇ写的是老年的德籍仆人ˇ第三个写的是一个名叫梅兰克沙的黑人女郎。《三个人生》是她一部最容易读的书ˇ作为写作方法的一个实验ˇ一般而论也很成功。梅兰克沙复杂的一生ˇ她渺茫的渴望ˇ她的不幸ˇ主要的都是用对话表ˇ出来的ˇ没有一点装腔作势。格特鲁德·斯泰因另外一部名著ˇ写得非常有趣ˇ是关於友朋交往的珍贵记录ˇ叫做《艾丽斯·托克拉斯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Alice B. Toklas, 1933)。这是一篇通过她的秘书兼伴侣托克拉斯小姐的眼睛写的自我写照。

可是她的其他作品ˇ大部分都很难读ˇ那倒不是因为写得晦涩ˇˇ格特鲁德·斯泰因目的何在ˇ通常我们都是能看得明白的ˇ她那种机械的描写ˇ间或也很好玩ˇˇ而是因为重覆。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对於定义和解释ˇ她那样随便ˇ有些写得很聪明ˇ有些ˇ入非非ˇ而且专断。她强调的是集中和深入。在她笔下ˇ名词只是"名字"ˇ能省则省ˇ一句话里最重要的是动词。标点也是一个累赘ˇ她根本就不用问号、冒号和分号。但结果不是清楚明白ˇ而是支离破碎和不易了解。在ˇ制用字方面ˇ她偶尔写一些清新可喜的短句(虽然往往是从别人的话里推衍出来的ˇ其中包括她的弟弟里奥ˇ他提到托克拉斯小姐健忘的时候说ˇ"如果我是将军ˇ我不会打败仗ˇ我只会把它放错地方")。可是一到长篇说明ˇ她必败无疑。她设ˇ叙述事情应该ˇ电影那样把一连串不同的情景不露痕迹地连贯起来ˇ就ˇ动作是由一长串影片组成的那样。可是她忽略了最紧要的速度问题。虽然一卷影片是由许许多多形ˇ组成的ˇ如果一次只看一个形ˇˇ那就难以忍受了ˇ要收到全面效果ˇ你得一下子把它们看完才行。格特鲁德·斯泰因事实上过於著重制作的程序ˇ以至忽略了作品本身。从几方面说ˇ她是作家中的作家ˇ正因为这样ˇ她才在美国文学里占有重要地位。

因为美国文学吃亏在自信和专业知识不够。爱默生徒然眷恋波士顿"咖啡馆的友好气氛"ˇ那是一个作家们可以碰头的地方ˇ在五十年以後ˇ德莱塞并不知道有其他作家和他志趣ˇ同的ˇ可以对他的《嘉莉妹妹》有所帮助。过去在这方面不足ˇˇ在加上了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过份自信ˇ认为《美国人的形成》是"ˇ代写作的开始ˇ真正的开始"。许多人觉得这是笑话ˇ可是有些青年作家却认为她是值得信赖的人ˇ至少在写作技巧方面。欧战结束後ˇ他们见她忙於巴黎的文化生活ˇ亲切温和ˇ博闻广见ˇ是个很有用趣的美国人。过去她对美国士兵热情照顾ˇ丝毫不以为意ˇˇ在她又要对美国步兵表示关切了ˇ她看《前锋论坛报》的巴黎版ˇ不看法国报纸(使年轻的毕加素尝到卡曾詹漠小夥子们(Katzenjammer Kids)的味道)ˇ柏兰特将军是她心目中的英雄ˇ她喜欢在留声机上听《寂寞松林山道》('The Trail of the Lonesome Pine')ˇ因为她懂得。她以内行的口气和他们谈作家所面临的问题。她提高了方言的地位ˇ泰然ˇ信美国ˇ下地方的笨拙最接近世界文学的新情绪ˇ在某些方面还处於世界文学的前列。她ˇ尤金·奥尼尔、ˇ舍伍德·安德森、ˇ厄内斯特·海明威(他替她阅读校稿ˇ在一九二三年他写道∶"她的头脑惊人。")以及别的学习写作的美国人ˇ提出珍贵的保证说ˇ马克·吐温和美国报纸上不加雕琢的文字ˇ经过一点改变ˇ一定可以成为先锋派文学的理ˇ形式。她自己应该和马克·吐温并列为对ˇ代美国散文影ˇ最大的人。我们甚至还可以恢谐地说马克·吐温是ˇ代美国散文之父ˇ她是ˇ代美国散文之母。ˇ起来真稀奇ˇ密苏里州的汉尼巴和法国的巴黎居然是构成美国ˇ代写作的必要因素ˇ最不自觉的文体却需要最有自觉的确证。然而ˇ格特鲁德·斯泰因拿美国人和西班牙人ˇ比的时候说得好∶ 美国人

没有ˇ大部分欧洲人那样和土地有紧密的联系。他们的物质主义ˇ不是生存和占有的物质主义ˇ而是行动和抽ˇ的物质主义。

行动和抽ˇ∶《哈克贝利·费恩历ˇ记》和《美国人的形成》∶为了要了解它ˇ需要留在家里ˇ也需要离开家。或者说"美国是我的祖国"ˇ(斯泰因小姐解释自己妥协态度的说法)"巴黎是我的故ˇ"。这种两面周旋的态度在整个寄居海外运动中极为明ˇˇ它使大部分美国文人不可能长期留居海外而不受良心谴责ˇ或面对欧洲的影ˇ而能使个性保持不变。早期作家ˇ甚至在南北战争以前ˇ谈到这个问题都要瞠目结舌ˇ前後矛盾。一八五四年霍桑从利物浦写信给朗费罗说ˇ"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ˇ我ˇ我应该住在海的这一边ˇˇ虽然永远会有抱著一个遥遥无期ˇ永难实ˇ的愿望ˇ回去死在本ˇ故土。"然而在别的地方ˇ特别是在比较公开的谈话里ˇ霍桑讲的话就完全不同。这些发自内心深处的旁白ˇ就他和别人而言ˇ只是故事的一面。有趣的是ˇ只有美国更加美国化的时候ˇ美国才敢於欧化。从一方面看ˇ亨利·詹姆斯和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解决方法对於一体的美国是背叛ˇ但从另外一方面看ˇ那正是美国人有信心的表ˇ。霍桑(或欧文ˇ或朗费罗)不安的窃窃私语ˇ在这些後期人物身上ˇ变成了一种ˇ对平静的假定ˇ即∶美国人可以兼备两个世界的最好的东西ˇˇ或者ˇ无论如何应该努力这样去做。